《问苍茫》全文近30万字,是作家曹征路生前一部非常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文章以深圳“宝岛电子”厂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到贵州偏远山区去招工,柳叶叶、桃花、毛妹、小青等五个姑娘为了能走出大山,答应并行走几十里山路主动送上门去求马明阳“开处”为发端,以深圳幸福村为主轴展开并辐射。其中落拓的大学教授、下岗的国企书记、外企的美女老板、洗脚上田的地主、蝇营狗苟的政府小官员,一一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幕一幕人间活剧。
其中作者以在深圳为打工人提供法律服务的劳工公益组织深圳市外来工协会及其负责人张治儒等部分劳工公益组织工作者为原型。以雄健的笔力,热情关照了打工人的生存状态,并就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的劳动关系与劳动制度进行了强烈的置疑。
曹征路叩问的何止是苍茫?
曹征路叩问的不仅仅是苍茫!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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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过年是个大日子。如今没有别的可以讲究了,过年不能不讲究。
如今家家屋里都现代化了,楼外瓷片是意大利的,客厅地板是挪威的,电视机是日本的,音响是美国的。他们比美国人还要美国,连福禄寿三星和观音娘娘耶稣基督们享用的香火也电子化遥控化了。可是过年的时候,少不了还是要传统一下,天南海北的生意人都要回来,一家子要聚齐吃一顿年夜饭。老人们穿起软缎对襟小袄,领着穿西装的穿滑雪衫的子孙们给诸神磕头,给先祖磕头,讲究一点的还要给双亲磕头。老人早就预备下了红包利是,喜滋滋等着给尚未成亲的后生们派发。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凡是没结婚的后生,不管是本家还是外族,见面只要道声恭喜发财,那些成过亲的上了年纪的就不能不派利是。嘴巴甜一点的后生一个年过下来弄个三五千也不稀奇。老人的钱自然是儿女们预先准备好的,图的就是一个体面。所以哪家肥哪家瘦哪家威水哪家孤寒都在这个日子见了分晓。从前过年是想吃,如今酒楼多过厕所,吃太不重要了。过年过的是一种气氛,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老人们操劳了一生,也需要在这个日子里放松一下,显示一下,挥霍一下。所以小孩盼过年的说法过时了,现在是老人也盼过年。另外老人在这个日子里还有个重要的节目是拜年,一家一家坐过去看过去讲过去,几多稀奇几多
沧桑都要在这时交流研讨,好像一支评估大军,一个顾问委员会,对村里的后生进行经济的道德的评议。
从前,年初五是接财神的目子,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来,站在高处大声喊:吉时已到,接财一一神喽!于是一村人都从家里涌出来敲锣放鞭吹螺号,齐声欢呼财神来了。从前这个人就是文叔。文叔的年纪不是最大,辈分却是最高,再说他又是干部。后来文叔下台了,这个角色就一直空缺,使传统节日少了一个传统。从前节庆日子里也要玩玩狮子划划龙船的,有时还要请三神,驱邪魔。扮觋公的也是文叔。这个现公不好扮,要一天一夜不吃饭,只喝一点点水,叫做超凡;要泥胎神一样动也不动,叫做人圣。开始请了,人们抬来一只生猪,拿猪屁股对他脸上慢慢擦慢慢磨,这叫闻猪屁。闻过猪屁的觋公才能慢慢醒过来,不会调皮分心乱钻乱拱。然后觋公手舞足蹈,邪魔才能驱除。这样的事情一般人是不愿做的,只有文叔能吃下这个辛苦,让大家笑一笑。对这个空缺人们起初还不觉什么,以为这个改革没有什么不好,热热闹闹搞搞笑笑解决不了钞票问题。文叔接了几十年财神大家并没有发财,扮了几十年觋公倒霉的事依然不少。现在人们有钱了,开始觉得空缺不对头了,好像菜里没有放盐,油再多也没有味道了。
再有就是博彩。此地人嗜赌,波谷浪尖上讨生活的人没有不好赌的。生死祸福全凭运气,运气好坏全凭一博。逢年过节空场上围了一堆一堆的男人,大人小孩见面就问:博不博啊?从前没几个钱,小点的就玩滚铜板,量五七寸。大点的就玩牌,女人也玩,打扑克搓麻雀掷骰子推牌九。从前过年最热闹的地场就是赌档,赢了欢声如雷,输了少不了打架骂娘。博彩最怕不守规矩,赌也讲究个赌德,输急眼了打破头了就要寻个公道。主持公道的还是文叔。从前过年文叔就没在家吃过一餐完整饭。他的办法也简单:贏了没?贏几多?拿来。他抽头子,抽了钱偷偷还给输家,皆大欢喜。睡过一觉再接着赌。文叔就是规矩,文叔就是公道,文叔讲了哪个敢不听?文叔发话:你们要博就自家人博,哪个要同外面人博,我抓牢一次斩一根手指。从前,一村人加起来也没几个闲钱,今天你赢明天我赢,肉烂在锅里怕什么啊?后来不行了,钞票大起来,人人都够胆,谁也不怕谁。在村里赌不过瘾,要上娱乐城弹子房,还有的干脆上澳门。人人都有出海证,不用白不用。澳门一晚上赌过来脸色铁青,返来几个月都不讲话。没有几十万买不到这么老实。
现在老老少少都在讲:文叔在的时候,过年是这样过的吗?
于是都记起文叔从前的种种好处,都觉得亏待了文叔。就算他老糊涂了,有一点点红云,可他人不坏啊。他不贪污不腐败不张狂,他吃得起亏,他是个好人啊。
腊月二十三,是吃祖宗饭的日子。早有几个阿婆过海把文叔请了回来。什么人都可以不来,文叔不能不来。文叔不在,还吃什么祖宗饭?
祖宗饭从前是在围屋的天井里吃,把桌子拼在一起,家家都出儿个菜,入人随便吃,这叫大桌菜。送过灶王菩萨,拜过祖宗,烧了香烛纸钱,家家都要向族长敬酒,族长也有几句话要讲讲的。小孩就不管,是最疯的时刻,童言无忌,这一天是什么话都好讲的。所以也有人把平时不敢讲的话,放到这一天让小孩子去讲。后来族长没有了,饭还是要吃的,话也是要讲的。再后来,文叔下台了。再再后来,村子搬到大陆上了。念祖是晚辈,向晚辈敬酒总归是不大像。文叔不来,吃饭就改在酒楼里了,只有大人参加,叫做股东大会。酒还是要吃的,话却讲得文绉绉,非要编个一二三四五。大家就懒得讲话,怎么样就怎么样,有钱分就行了。
吃酒的时候,村长兼书记,董事长兼总经理文念祖宣布了一个决定:他要重新开发文山岛。他说香港一间娱乐公司要同他合作,把文山岛建成一个全世界都没有的神仙岛。这个人间仙境是乜样子呢?完全按照天宫的样式来建造,有广寒宫,有逍遥宫,有七仙女浴池,还有什么什么。小姐们全部身穿仙女的服装,飘飘浮浮隐隐约约好像能看见其实又看不清的那种。到时候全世界的富豪大佬都上岛来大把花钱,到时候美元港币就像自来水一样,没钱花了把水龙头一拧就行。到时候幸福村就真正幸福了。他说小姐生得漂亮是起码条件,还要有大学文凭,不然怎么听得懂外国鸟语?黑女白女都要,现在胃口都提高了,一般黄皮肤小姐就没味道了。他要把围屋改造成国际会议中心,里面的设备按五星级标准考虑,里面有桑拿浴有健身房有台球有保龄球还有麻雀和牌九,外面是高尔夫和海滨浴场,这样既有传统风格又有现代化内容。外面不改,他说他考察过罗马斗牛场,那个外形跟我们的围屋差不多少。到时候富豪们可以一边开会一边斗牛。
大家就笑:斗乜牛啊斗,摆明了是斗鸡嘛。
念祖也笑,大家不要吵,我们不搞争论,思想解放也不争论。
要是没有意见,就算通过了。
这时文叔突然跳起来,喊,没啊,没啊。
广东白话,“没”字念某(mou),“没啊”就是说不好,不要,不同意,不能够,别闹,别说,少来,瞎搞,意思好复杂好复杂。
念祖笑了,老豆啊,我好明白你的心事,你不就是放心不下祖宗留下的这个岛吗?现在文山岛就要出大名了。我从前也不是不管,是因为忙不过来。我们要么不干,要干就干世界第一。
你放心啦。
文叔说,没啊,没啊。他脸涨红了,脖子粗起来,气也急了,声也哑了。他不知怎么搞的,只能喊出一个字,就好像哑巴一样。他不知道哑巴也是一种病,时间长了也是会发展的。他想说,你那样一搞,那些红树林怎么办?红树林没有了,岛上的泥土还能保住吗?泥土没有了,文山岛还在吗?你是在挖祖坟啊。可他只能喊出一个字没,没啊!
大家劝,叔公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讲啦,想开一点啦。
文叔喘着,没,没!他跺脚,他说,没,没!
大家议论着,叔公怎么老成这个样子?真是想不开啊。一个人太孤寒了,脑子也会孤出毛病来的。又说念祖这个人虽然心太大太野,可这个计划也没有什么不好。你管他斗牛还是斗鸡?有钱赚就好啦。自己不去斗就好啦。香港不是也有红灯区吗?那么大一个岛,闲着也是闲着,闲着浪费。现在什么都要豪华,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还说,叔公也真是,不愁吃不愁穿,享享清福不好吗?操许多心思做乜呀?
文叔心里明白,他们其实都是一个心思。这个岛要是能卖钱,他们早就拿去卖光了。念祖今天不讲出来,他们迟早也都会想出别的花样来的。
文叔没有办法了,说又说不出,讲又没得讲,他只有给大家磕头了。他趴地下给大家磕响头,咚咚咚,一个两个三个…•酒楼里乱掉了,大家逃开去。几个阿婆抹着泪,怎么是这个
样的啊,怎么会这个样的啊。
……这天夜里,红云又来寻他了。
红云不是一朵,是好多朵。红云不讲话,只是默默地严厉地瞪着他。后来红云就动起来,聚拢来又分散开,聚拢来又分散开,像是在开大会。开什么会呢?讨论什么呢?
只有一朵不动,严厉地默默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他像一个人,像哪个呢?这么面善。
他像斋老!
文叔哭道,我没啊,我没啊。我还给你了,老早还给你了,文山岛就要变鸡岛了,不是你想要的吗?念祖是我的仔不错,可他没可能听我的啊。我没啊,我没办法啊。
他站在围屋大铁门外,指着里面,你听!里面有了古怪的笑声,是鬼佬的,还有念祖的,还有各种肤色女人的。念祖还在讲他的策划,思想要解放一点,胆子要大一点,要提高知名度,要么不搞,要搞就是世界第一,你放心好了……
红云终于叹气了。后来,又落雨了。
……做人凭良心啊,就是顶乱顶乱的日子,也没把你斋老怎么样啊。要开斗争会了,就替你挑一担水倒进缸里,隔着窗喊,叔公啊,开会了。你噢一声夹个水缸盖就跟出来。盖上写着“打倒大渔霸文复斋”。斗争完了,上边的人走了,再把你扶回家,把水缸盖抹干净盖回老地方,嘴上没多少话脸上也没多少笑,但你心里当真没有数吗?凭良心啊。
斋老老了,依然不下海不打鱼,集体分红依然有他一份。斋老的子女老早就跑去了海外,音信全无,是文叔陪了他几年。论辈分文叔只能算斋老的堂弟,人家讲做儿子也不过如此。文叔也有他的道理,他对斋老讲,共产党消灭的是剥削制度,不是消灭斋老你这个人,这也是工作队教给他的话。
斋老临死,磨了他好几个月,快咽气了还拉着他不撒手,一只眼睛睁子只眼睛闭,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就跟几十年后自己蹲在红泥礁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后来文叔有点明白了,就讲,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认你做老豆好了,反正是你把我拣回来的,我叫你一声阿爸好不好?斋老这才放开他的手。
有二日,有个姓赵的老师上岛来,说是要跟他研究一下惜命的问题。惜命是冰果提出来的?怎么传下来的?为也文家的子孙都知道讲“惜命”二字,但是又没有文字记载?为也文叔的老豆、爷爷早年都是革命烈士,可文叔一家还留在岛上?这跟惜命有没有关系?有也关系?
这个赵老师学问大得很,又没有架子,他说他是专门上岛来请教的。只是这些问题他想是想过,就是没有答案。因为没有答案,所以才会去想。本来他也是要同这个赵老师好好讲一许的,就是为自己也要好好讲一讲,可他讲不出来,他急得眼珠子也要蹦出来,他只会讲,没,没啊。
但是这个赵老师讲着讲着,就讲到念祖身上来,讲念相怎么怎么辛苦,怎么怎么不容易,讲做老人的应该怎么怎么,做老人的不应该怎么怎么,这样他就明白了。明白这是念祖雇他来的,他也就不愿再听下去了。
有一年,上面来了两个人,也是来教他怎么样怎么样的,一开始他不明白,后来就听明白了。原来是他们害怕他把念祖逃跑香港的事讲出去,搞错啊。念祖不是他的仔吗?他讲出去念祖不是要坐监的吗?难道他希望念祖坐监吗?念祖再不听话也是自己的仔,不惜命了吗?搞错。只是他不明白,怎么上面来的人也是帮念祖的,难道他们也是念祖雇来的?
他不愿再听了,听下去头疼,疼得死。
文叔下海去了,只有在海水里,他的头脑才是活的。只有在海水里,那些事情,那些道理才能重新活过来。也只有在海水里,他才能手脚灵活龙精虎猛。他已经变成了一头海洋动物。
…文叔的亲生老豆早就死了,是死在广州的,是跟着张太雷那些人闹罢工闹暴动闹死的,死得好惨,连尸骨也没收回。一共五千多尸体,哪个是他老豆?哪里找得回啊。
听人象讲,文叔是斋老去广州拣回来的,一条巷一条巷去找,找到的文叔饿得像一条狗。那年,文叔才四岁。四岁的文叔在岛上长到十儿岁,又去了广州。他要去找他的阿爸阿妈,大家心知肚明,要去就去啦,却也不讲什么。讲乜呢,讲话莫讲绝,伤人與伤心,到底文家多一个后代不是坏事。这些零丁洋的打渔佬够零丁的了,要惜命啊,斋老讲过的,要惜命。
听人家讲,文叔的爷爷、老豆就是不知惜命,跑到香港去闹罢工,跑到广州去闹暴动,闹来闹去把命也闹掉,把尸骨也闹掉,换来个乜呢?斋老同人家讲,我是看这个衰仔可怜啊,讲到底是文家的仔啊,我不管他冰果来管呢?他老豆他爷爷不是威水吗?
六亲不认吗?拿了红标枪,系了红领带,了不得了,是个赤卫队就了不得了,六亲不认了。
总出听人家讲,出事情的那天,他阿爸就在惠爱西路上,是个赤卫队,眼睁睁看见张太雷被冷枪打死。打枪的工贼叫“体育队”,后来“体育队”又被赤卫队一个一个打死。再后来,那个张太雷更惨,尸身被大钉子钉在门板上,从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一根一根钉进去,被钉满钉子的尸身在惠爱西路立了三天••
辭惜命究竟是乜意思?讲起来文家的先祖是最不惜命的,就是被拉到柴市上砍头也不害怕的,就是老婆女儿来劝也是不投降的,就是死了也要抓着脑袋驾着腥风血雨来讨公道的,可他的后代为什么偏偏留下这样的家训?惜命就是要保命吗?肯定不是!
接下来的日子,文叔垮掉了。红云老是要来寻他,眼一闭,它就来了。.从前红云不来盼它来,现在来了他反倒怕了它!
他老是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这个人笑起来两排白牙耀眼得很,一只手把头发向后面罩过去,抓过去……威水得很啊。
他看清楚了,这个人就是念祖。
文叔怕了他了,真的是要出事情了。念祖是个能人啊,念祖是逃跑香港的人啊,这个人从小贼头贼脑,心思又毒又狠。用炸药炸珊瑚礁的事,他都想得出来。他是个能人。
能人乜事情做不出呢?鸡岛鸭岛什么岛,这些能人都够胆做出来的。念祖一口牙齿白是真白,抓头发的样子真是够威,真像当年的斋老啊。只有斋老才这么威。一套西装,穿在他身上就像那么回事,穿在念虎念书身上就是不像,怎么装都不像。
……共产党只有两件事我是服气的,一件是禁毒,一件是禁娼,什么党都做不到的共产党做到了•…斋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声音同念祖一样一样。
没啊,没摘啊。文叔两只手举起来,像技降一样叫道,沒啊,
没来啊。
……斋老临走的那两天,精神突然好了很多。有次吃过粥,他伸手去接碗,斋老一把捉牢他的手,两眼雪亮雪亮,声音比以前高了很多。他有些怕,却没有想到斋老会有这样的大力。这话是突然讲出来的,他也不知是个也意思。只有两件事服气,禁毒禁娼,其他的事不服?
……后来斋老就问:老七啊,你晓得我没有看到红云吗?他不吭。斋老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真的是没有看到,我没福气啊。他还是不吭。斋老就问:你晓得我为乜要那样讲呢?斋老说:你不知,你没可能知。等你做了老大,你就知道了。
这以后他来送饭,斋老就不肯吃了,打也不吃,骂也不吃,只是抓牢他的手。那只手枯柴一样簌簌地抖。他对斋老讲,你放心好了,到底我是姓文,是文家的后代,我认你做老豆好了。那只手就放开了,抖着抖着就软掉了,枯枝一样垂落下来。
没有看到偏要讲看到?为也要骗人呢?明知讲了是找死,为乜要找死呢?不惜命了吗?
天水茫茫,白雾低回。偶尔有流星飞过,海面更加墨黑。
文叔没觉得黑。黑了,反倒更加看得远。
你放心好了,到底我是姓文•…那时,他敢讲这句话的。那时,他什么也不怕。那时,他几多年轻啊。现在不行了,现在他真的老了,不够胆了,也看不懂了。现在,岛子……老早就垮掉了,念祖是我的仔不假,他不听我的嘛,没可能听我的嘛。念祖现在是老大,你要找去找念祖讲嘛,好简单的嘛。去找啦。
一代又一代,老文家的子孙凭也在这深海孤岛上立足生根,传宗接代?一代又一代,没人教,没人讲,凭也大家都知惜命呢?惜命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哪个能讲得明白呢?
是灵性啊,是红树一样的灵性啊。
50
文叔的仔女们开了一个会,大家都认为老豆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再这样拖下去,还不知会搞也花样出来。
要不是因为老豆,就是自家兄妹也难得聚在一起,现在大家都好忙。一到年底,更加要忙。念祖是村里老大,忙是肯定的。
念虎生意大,嘘得不得了,一天到晚有银行请他吃饭,躲都躲不开。念书不忙吗?念书不是生意人吗?阿楚阿从不忙吗?除了忙生意还要忙仔女。可是再忙也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再忙也要过年。年关年关,躲是躲不掉的。
上一个大年夜,一家人还没开饭,村里人就开始上门了。叔公啊你还好吧,你要想开一点啊,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啊,凡事都不要太认真啊。讲起来是来看文叔,实际上就是来骂他们兄妹几个:不好这样对老豆的嘛,就算文叔从前没有领导好,也不是他的错。就算是他的错也不能这样对待他。几个老阿婆劝道:
生活好了更要孝敬老人,做仔女的将来也会老的,不好只顾自己的,生意嘛是要识得做的,嘘寒问暖嘛也要识得做的。
几个仔女只有一连串地点头答应:咳呀,咳呀,咳呀!
这一夜,念祖露了一面就要走,念虎摔了筷子,念书倒是没摔,只把两根筷子当鼓棰在碗碟上敲。阿楚同阿从只有相对落泪,一个字也讲不出。
念虎说,再这样下去还要不要做人?念书说,这种话讲了有一万遍了,放屁一样。
网楚哭道,凭良心啊,哪个要对阿爸不孝,天打五雷轰,出门
给风吹得死。
念书说,这话放屁还不如。
大家说,那你讲怎么搞?人人都放屁你也放一个。
念书说,你们都不知我怎么知?哪个要把老豆搞掂,我出二十万。
念虎吼道,更是放屁,我出五十万你要不要啊。
体体面面和和睦睦一家人为什么要给人家讲?就算老豆真是为那一朵红云赌气,这气赌了几年了也该消了吧?就算红树真的好玩,玩过几年也可以收档了吧?就算仔女真的不孝,现在改过总是可以的吧?
他们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可老豆却在岛上孤苦伶仃。养仔有也用啊?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这样想。这样想想倒也罢了,可人人还有一张嘴,一根舌条上下,锯子一样锯在他们的神经上。人们碰见就要问:老豆还没回来吗?接他回来算啦。
想开一点啦。就是人家嘴上不讲,眼睛也会讲的。如今个个都是有身价的人,怎么走出去?怎么威起来?
从前以为老豆的心思只有天知地知。还商议着,只要他答应住回家里来,什么条件都没问题,买楼也行,买车也行,出国旅游也行,统统都是放屁。
念祖说,有个问题其实早该想到的,你们都不愿讲,只有我来做恶人。这都快二十一世纪了,有也想不开的?妈妈去世这么许多年了,老豆就不需要女人吗?你们都没想过吗?
念虎不吭声。
念书道,我没问题,你不要看我。我早就想讲了。
念祖就把眼睛放到两个妹子脸上。
阿楚和阿从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现在既然挑明了,索性大家放开来讲。说如果有一个好阿婆,请回来喊一声妈妈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没有现成的,大家替他寻一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现在他自己没有讲啊,你能捆一个人来拜堂吗?
阿从认为,从法律角度看,老豆的精神状况也是不能结婚的,不公平的,不可以这样的。
阿楚说,好了好了,美国规矩又要来了。
念书嗤嗤笑出声来:外面靓女大把,老豆想抠乜样的抠不到?要你们来操心!
大家想想,也跟着笑,跟着摇头,摇过了笑过了又骂念书缺德带冒烟,说他憋到现在总算憋出一个屁来。说你们这些男人有乜用啊?赚两个钱想的都是这一件事。
念祖端出领导的架子讲,你们的毛病就出在这里,没有站在老豆的角度上想问题,一点感情都没有。玩笑开过就算了。从现在起,只要老豆中意,大家都要满意。其实老豆好了,大家不就好了吗?这是个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
念虎早就烦了,说我没有意见,要几钱我出好了。
总之话讲到这个地步,大家也就放胆出来想了。老豆要感情,没有问题,大家都希望老豆过得好,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一家人和和睦睦幸幸福福。问题是,老豆真的中意哪个女人吗?如果是真的,有病不是问题,有病看病就是了。法律也不是问题,摆平它就是了。女人那边也没有问题,花小小钱搞掂她就是了。
如果……如果老豆不是这个心思呢?那就麻烦了,鸡飞蛋打了,烧香请鬼一样了。所以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话挑明,行动不能急急忙忙,还要看一看,观察一下,等到条件成熟。为今之计,还是要见步行步,稳妥为上。
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了。
要是老豆还是不肯回来呢?没可能。
这样做还不回吗?
大家觉得,要是这样搞老豆还不给面子的话,大家把面子都撕下来还给他算了。反正仔女是你养的,面子是你的。
51
那段日子,文叔整夜整夜一个人坐在红泥礁上发呆,他困不着,睁开半只眼睛慢慢想。有好多事情就是给他这样想出来的。
眼前是一大片红树林,红树林把海岛东面也快围住了,海浪在红树林里温顺了很多,浪头小了很多,细罗仔嬉闹一样。他想,要不了几年,这个岛就会重新活过来。可是活过来以后,念祖的手又要伸出来了,那又该怎么办?现在他宁肯这些仔女忘记他,忘记这个海岛,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这些话同冰果讲呢?讲了又有冰果相信呢?
文叔瘦了,颧骨岩礁一样高耸,两腮凹进去像两爿茅草地。
只有一双眼还很精神,又红又亮饿狼一样地闪烁不停。他的眼晴在冒火,火舌长长地伸出去,一直探到了许多年以前,以前的许多事情被他一件一件翻出来重新看过。
他的寮棚已经好几日没有炊烟了。他不饿,也想不到吃这件事。可文叔的嘴巴在动。文叔是在同人家吵架。他的嘴唇不停地动,有时候好快,快起来胸脯一挺一挺,嘴角里有白沫冒出来,一张脸像拧衣服一样会皱起来然后歪过去。
过了些日子,心里就慌慌地觉得不大对头,他听见喉咙里风箱一样呼噜呼噜的声响,是哮喘病又要来了。他想回去拿药,腿脚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结果就那样直挺挺地扑在地上。
他往回爬,现在不能死啊,现在怎么可以死呢?
后来他看见阿楚阿从和大媳妇阿吉二媳妇阿珍围在身旁,慌里慌张地喊,醒返来了!醒返来了!吓死人了!
阿爸呀,你怎么搞的嘛,变成这种样子啊?她们哭道,本来早两日就要接你回去的呀。谁知又出了这种事情啊。
文叔被抬进寮棚,阿珍开始哇哇大哭:阿爸呀,快点救念虎啊。念虎快要没命了呀。
文叔被她们七嘴八舌喊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念虎被人家绑了票。
阿珍哭道:阿爸呀,你要救救他呀。迟了人家就要撕票了
呀。
文叔勉强说,公安…•
阿珍说:没用啊没用啊,人家要钱的呀,两千万啊,一报案就要撕票的呀••••
终于明白,现在全家都在凑钱。念书去了外面借钱,阿楚阿从拿了自己的钱,阿从在他耳边讲:她是问你这里有没有钱?
玄文叔听懂了,她们只知道钱。但他也没有力气讲话了,他指了指寮棚的椽头。
几个女人一起动手,从木椽底下翻出一大堆塑料纸卷。算了算,存折加现金只有二十来万。
阿珍说,怎么只有二十万?这个死鬼呀,钞票也不知贴给哪个了呀。
阿从说,到这种时候还要这样讲。二哥是企业家,钞票当然都在生意里,哪个企业有几多现金?再讲,这二十万一定是二哥的吗?阿爸没有分红的吗?大哥没有给钱的吗?
阿珍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晓得的,你二哥讲起来生意几大几威,实际上都是拆东墙补西墙,一幢楼盖一半就拿去
抵押,借了钱再盖第二幢,结果到处都是他的烂尾楼,也不知欠
不法
了几多钱。
阿楚阿从互相看看说,是这样的吗?阿珍说,我骗你们做乜呀?不然怎么会有银行来请他吃饭?
银行会这样客气吗?人家是怕了他,要他还钱的呀。
阿从骇然道:绑票的会是银行吗?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在那里讲,文叔气得眼珠也要弹出来。
他早知就是这样的,这个念虎迟早会搞出事情来。一天到晚牛皮烘烘,开口闭口都是钱,不知钱有几大几威。有绑票的不为钱的吗?从前有这种事的吗?自作自受啊。他把床板捶得咚咚响,手颤颤地指着门外:走,走啦。
文叔闭上眼,一滴老泪不争气地慢慢滚落来。
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雪白的床单晃得眼睛疼。
阿楚阿从喜盈盈地拿来许多花,没事了,她们讲,也事也没有了。阿爸你放宽心啦。
原来文叔没有什么大病,一点点老毛病罢了。原来念虎也没有什么大事情,人已经回来了,就住在隔壁的病房里。
原来绑架念虎的不是旁人,阿从说,你没可能想得出!这个主谋是哪个?是澳门岛的小舅舅!现在人已经捉起来了,要坐监了。原来念虎是到澳门赌输了,输得一塌糊涂,大耳窿又在逼,就找到了小舅舅,才想出这种花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阿爸你从前待他有几好?小时候他来家里吃饭,有靓汤大家都是让他先的。只要他来食饭,连大哥都不好上桌的。黑良心啊。
这种毒手也敢下啊?现在好了,大哥出面搞掂了,没事了,一家人平平安安。死念虎把大家搞得七七八八,今年过年一定要多放一些炮竹烟花,好好出出晦气。两个女子叽叽喳喳讲给文叔听,来不及一样,兴奋得不得了。
文叔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他眼睛睁得很大,好深地塌进去,像是枯掉的两口井。井里没有火了,却也没有了水。风吹进去不会有波纹,石头丢进去也不会有声响。
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一片水渍,黄黄的,很像一块地图在慢慢扩大。那图很像一个文山岛,长长的,南面窄北面宽。他看见红树林在下仔,红树抓住了泥巴,泥巴又养活了红树,于是文山岛便发面包一样发起来。于是他就笑起来。
阿爸呀,高兴啦?你高兴就好啦。
文叔嘴巴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说,红。
阿从阿楚恒了一下。阿楚说,你讲。阿从说,你讲。阿楚说,你讲啦,急死人了。
阿从又把口水咽进去一大口,阿爸呀,大家都好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才会想出这个办法来。现在有一个阿婆,年纪不大才四十几,身材还蛮好,人又温柔,老火汤也煲得靓,只要你把身体养好了,你们就可以长久住在一道,好不好?只有你过正常生活,我们做子女的才可以幸福,对不对?所以大家商量一下,就替你定了……
文叔说,红。
阿从一急,脸就先红了,说不是红云。
文叔捶着床铺,脖子粗起来,胸脯一挺一挺,红!
阿楚慌忙把他按住,阿爸呀,你不要急啦。红树没事,红云也没事啦。你一乱动,药水就跑出来啦。药水好贵的,一瓶就是千百几。
阿从说,红树不在这里。二哥就在隔壁,等一歇陪你去看二哥,好不好?
文叔嚯地弹了起来,跳下床就跑,好恐怖地喊,红!
进来几个人,把文叔按牢在床上。那个赵老师也在用力按他,被他狠狠咬了一曰,痛得他像狗一样满屋乱蹿。
一个被大家称做博士的医生把他的眼皮翻了翻,问: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有没有精神病史?
阿楚讲,没,没啊。
博士伸出手,这是几个?阿楚说,讲啦,是几啊?
文叔呼呼喘着,眼球愤怒地突出来,他说:四(死)!
博士看着自己的两根手指,皱起眉头,说,奇怪。
阿楚阿从哭了,紧跟着阿吉阿珍也进来了,她们哇哇放声大哭,究竟为个乜事啊?现在没事了啊。阿爸呀!
刚出院的那几天,他安静了很多。住在念祖家里,整天对着细罗仔看,一看就是一整天。这个小男仔只有一岁,也整天对牢他看,很稀奇的样,不哭也不闹。
文叔觉得,这个细罗仔在哪见过一样,好面善。念祖养了三个女仔一个男仔,男仔已经进了戒毒所,这个从哪里来的,他没问,阿吉也没有讲。文叔就整天对牢他看。
这一老一小像是有缘一样,文叔嘴巴一咧,这个细罗仔也把嘴巴一咧,文叔笑了一下,细罗仔也跟着笑了一下,文叔把两只手伸出来,细罗仔也把两手伸出来,好奇柽。
这两个人看着看着,就把眼睛对上了。
52
听到张毛妹跳楼的消息他是在酒吧里,这一夜他有点失眠。常来临这种温吞水的人本来对酒吧是不会有兴趣的,可是跟着陈太去过几次以后,也发现了它的妙处。它表面嘈杂,实际简单,想刺激刺激也行,想发泄发泄也行,很适合那种情绪波动剧烈的人。有时想来点狠的,来点笑声来点挑逗,反正谁也不当真,掏钱就买,买了就用,方便。烛光,管风琴,还有流浪艺人,都很适合想象。这一回是因为没参加电视晚会,陈太让他在家组织员工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在电视里看见了马明阳。马明阳那张娃娃脸实在让他心堵。这就好像精心设计的菜谱,亲自掌勺的丰盛晚宴,临到开席才接到通知,厨师是没有份的。马明阳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陈太会对他感兴趣?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就是去贵州找几个小学生吗?贵州谁没去过?难道这小子又打上童工的算盘了?你千万别这么干,小子!似乎又一场争夺已经开始,这令他说不上是期待还是无奈,有点郁闷。
来电话的时候正琢磨这事。是陈太打的,陈太劈头就骂,你死到哪去了?开头他还想说两句赌气话的,撒撒气,可听到死人了,那些酒精才化作了冷汗。所有的委屈都变成粘稠的体液,蛇一样爬满全身。跳上的士他把方向都指反了。
张毛妹的事,其实他是讲过话的。这女孩老实,又肯干,他是清楚的。何况,张毛妹还是他接来的第一批女工,怎么着也算是嫡系。所以开头说她想去扑火,他也是相信的,说她不知道PVC的厉害也完全可信,但说她是讹诈,是碰瓷,就绝对不可能。如果当初能优待她一点客气一点,即使不按标准办,也是摆得平的,不是完全谈不拢,他了解张毛妹,那孩子老实。
但争取归争取,老板一口咬死,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不按陈太的意思说,他能说什么?陈太一句话就把他顶死了,你在讲什么啊?阿临你在帮哪个啊?企业利益还要不要?
这话是有道理的。企业利益当然不是老板一个人,当然还有员工,但主要就是老板一个人。你是谁?职业经理人。你帮谁打工?帮老板。从前在国营企业,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企业利益就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你和工人谈话就是代表国家在说话,所以你才可以既有人情又有原则,既有政策又有灵活,既不违背组织又不得罪个人。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变得简单而又尖锐:你在帮哪个啊?
事情搞到这一步,他明白,陈太也受不了了。陈太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高贵和优雅,都不是装出来的,这点确凿无疑,他有亲身体会。她就是受了马明阳的影响,相信什么人口红利,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坚决,陈太本来并不是很难讲话的那种类型。
只是,这些女孩子也太脆弱了,太不负责任了,太不珍惜生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你也对不起你自己父母啊。事情明摆着,张毛妹不是受不了毁容,而是受不了冤屈。说她的故意往火里跳这个话本来自己也不信的,可是他们都这样讲,那个律师还采集了证据,搞得自己也疑惑起来,搞得大家都疑惑起来,搞到最后神经终于崩断。
他忽然想起柳叶叶,那个挺可爱的女孩,突然扑到他面前说,毛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事情搞到这种地步,他能有什么办法?
陈太也慌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今年真倒霉啊,从秋天到现在,事情一件接牢一件,没有一天太平。阿临你是个男人啊?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啊?怎么办啊?你讲话啊?这时候才想起他是个男人,是个大哥,要把所有的难题推给大哥去处理。她哭了,泪水是那样鲜亮地流下来,求你啊,拜托啊。他们在酒店的大堂里会的面,她说她不敢回公司,她实在搞不懂大陆的事情,她这个人顶怕血腥气了,见不得悲惨的事情。陈太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30万,说透支一点也行,先把方方面面摆平了再讲。他稍有迟疑,陈太泪水就下来了。
本来他也很想发一点牢骚,很想吼叫一番的,早听他的哪有这些事?也许根本用不了30万,张毛妹就回家去了。可她不听啊,非但不听还要弄出个马明阳来挤兑他。但现在,泪水泡也把他泡软了。
陈太坐在他侧面的位置,因为背光反而显得脸色更加苍白,轮廓更加鲜明,哭的样子更加克制也更加动人。她两眼直着,让泪水悄无声息地流,流多了才用手指尖顶着纸巾去按一按。她没有埋怨也没有喊叫,只是那个样子让他心里真的很难受,好像生离死别,所有的委屈也就一点一点融化了。
现在他能怎么样?他不帮她谁帮他?还能靠那个马明阳吗?所谓家贫怎么样国难怎么样,关键时刻不还得靠他?起作用的还是他那颗倒霉的责任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是非站出来不可了。他说,你要走就走吧,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家里的事不用太着急,你放心吧。
陈太瞟了他一眼,轻轻说,我那里敢休息啊?还不是出去找钱?你赶快把这批货发出来,等我好消息。然后陈太定定地瞧了他好大一会儿,把嘴撅了一下,匆匆拉手又匆匆分开。
这种感觉是很难说清楚的,他们都是眼看奔四十的人了,陈太只比他小一岁,可竟是难以割舍似的,忽然就有了许多感动。说是尽职也不像,说是恋情也不像,说是远别也不是,说是盟誓就更不是了。这倒像是一种事业,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事业,是那样心有灵犀那样心照不宣那样忠诚不二。是的,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事业,是共同的,两个人的。
然而事情正在起变化,眼看就年底了,一年一度的潮水正在暗中涌动,公司里有两千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巴。他能怎么样?完全心中无数。
这段时间大环境也有些微妙。新的劳动合同法已经生效了,各种声音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冒出来。
华为集团出资10亿鼓励员工辞职!
东莞一纺织印染公司大规模裁员3700名!
在幸福村,先是一家香港公司突然人间蒸发,众多债主客户上门讨债,而后是几家小厂玩起罢工游戏。尽管平息得很快,逃跑的老板被请回来拍卖资产,罢工的工人被遣散,领头的打砸抢被拘留。但这场骚乱对各方面都产生了影响。
早上常来临一进写字楼就感到后背上凉飕飕的目光飞舞,可是回头却看不见一张面孔。每个办公室的门都开着,每个办公室都悄无声息,似乎一切都正常,一切又都不正常。以往总是有几个来问候的,早晨,早上好,常总早,常书记早,习惯了也不当什么,一旦消失了便又感到不习惯。由习惯到不习惯便意味着小环境也微妙起来。
他清楚,已经几个月没出粮了,大气候小气候都变化了,特别是张毛妹的自杀,已经让他们的神经绷到了极限。而这些,恰恰也是他心中无数的。他兜里只有一张卡,就是有十张卡也应付不了这些。
办公室主任进来问,今天的经理例会还开不开?
他说开呀,为什么不开?
主任欲言又止,出了门才很随便地嘀咕一句说,关先生也去香港了。关先生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家在香港,现在公司高层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了某种暗示意义。谁都不傻,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在被揣摩。
所以常来临的策略是,一上来就把话挑明了。他说,我跟你们一样,几个月没放粮我也着急,公司处境艰难我也担心,可你们也别太神经质了,人家关先生回家跟老婆亲热一回你们也紧张啊?于是哈哈一乐,气氛才松弛下来。他说现在老板正在外面找钱,公司接连出了这么多事陈太能不着急吗?所以关键的关键是要稳定情绪,是要把这批货赶出来,只要货一出掉,大把钱就回来了,公司就缓过劲来了。他说我向你们保证,今年让大家过个好年过个肥年!
话是吹出去了,该布置该安排的也都点到了,连张毛妹的亲属接待也都预备下了,可是心里毕竟还是不踏实。也说不清是哪根筋不通畅,反正是有点虚。
下午,是赵教授通知他去参加幸福村总公司的座谈会,到了一看全都是各公司的老板,他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赵教授拦着他说,是陈太让你替她的,否则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原来是区领导亲自下来听老板意见的会,杨书记亲自主持。幸福村原本就是杨书记的点,开年要开两会了,所以人大主任更是推脱不了。新主任上来就说,如今中央对新阶层很重视,区里各级领导都坐不住了,都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新法马上就要实施了,新情况也出现不少。现在维稳是个头等大事,幸福村能不能稳定,全区能不能稳定,就靠在座的各位了。
这样的会以往每年也开一次,但来的都是部门领导,老板们也都稀稀拉拉,说归说笑归笑,并不当真。可这一次显然不同,一个个神色严肃,气氛很凝重。常来临只是代替老板来的,所以在门口找了个位置,打算随时开溜,但听着听着也就铆在地上了。
意见主要集中在新法对今后的影响上,赚不到钱啦,工人不好管啦,再这样下去就要撤资走人啦。这也是老调重弹了,老板从来都是赚不到钱,工人从来都是不好管,撤资从来都是一张只说不打的牌,并不新鲜。另外就是特区政策变了,为什么不提跨越式发展超常规发展了?要提继续科学发展了?这不是变了吗?还不承认!都知道这是深圳领导干部的一个命门穴,一点就跳,屡试不爽。好像深圳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一断奶就哭,一不特区就没法活了。所以也不新鲜。
倒是他们对新劳动法的热情态度耐人寻味。要炮轰,一定要炮轰!炮轰本来是个最暴力的词,一直受到南方媒体的批判,可如今老板们也要炮轰了。你把投资者都吓跑了谁来养活你们?这是老板们的共识,不说也想得出。但领导干部一改往常的只微笑不表态,就特别令人吃惊。杨主任说得艺术一点,说是啊,我们也征求了各方面意见,但听到的主要是反对的声音。你们是新阶层,你们声音大了,比我们还有用啊。杨主任是那种很儒雅很深沉的人,一般轻易不表露立场,说话慢条斯理,一二三四,好像他那些条垅分明的头发,从来没见他乱插过打断过谁的话。所以他一说话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常来临从前就是个中层干部,也参加过不少正式的非正式的会议,一个领导干部怂恿这些老板炮轰自己的中央政府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就有了山雨欲来似的紧张,把脚也别到了椅子腿上,脖子伸得老长。
忽然就想到了陈太的那个问题,你在帮哪个?
其实《劳动合同法》他也翻过两遍,他看不出什么新意。不知为什么报纸电视这段时间不停地在发飚,不得了了,天要塌了,好像非搞颜色革命不可了。这些鼓噪声只是帮了马明阳的忙,让他借机大大赚了一笔。一个不谈工人阶级地位的时代,只讲劳动力商品的时代,工人能闹腾到哪去?至多改善一点福利。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偏偏他们就喜欢大谈特谈。这些领导确实越来让人越看不懂,更民主了?还是更专制了?
最后是区长讲话,要求各个公司一定要成立工会,早成立比晚成立好,你搞比他们搞好,这个道理好简单的嘛。然后劳动局长苦着脸插话,说今后你们一定要和工人订合同,不然我们不好办,真的是好为难好为难。话说到这个份上,老板们也就不吭了。
其实这些跟常来临关系都不大,他关心的是宝岛电子怎么办。他的立场很简单,陈太不在家,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坍了台,真出了问题于公于私都不好交代。他是个职业经理人,守土有责。在国营厂他怎么干,在私营厂他还怎么干,尽职尽力是他的本分,管那些事干什么?那些事和他有关系吗?
晚宴的时候,他找机会跟杨主任谈了几句,他的意思是,希望杨主任继续支持陈太,必要的时候能到宝岛电子视察一下。
不料杨主任对公司情况熟悉得很,没等他讲就打断他说,我对你们陈太支持不少啦,还要我怎么支持?你对她讲,快一些回来,怕什么怕?有什么好怕嘛?是谁在这里话事?不还是我们这些人吗?
常来临吃惊不小,赶紧似懂非懂地把头直点。他想说,陈太没有怕,她只是出差去了。但看到杨主任那么肯定地把嘴角一抽一翘,便没有说出来。
杨主任那种意味深长的嘴角一翘,就像一副卡通画里的人物表情,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夸张,印象深刻,一直刻进了他的大脑深沟里。这很奇怪,也许并没有多少道理,但偏偏他就记住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难熬。先是张毛妹的亲属来了,哭天抢地,搞得焦头烂额。而后就是工人开始有了骚动,牢骚和怠工也冒头了。再后来,也许是受了外界影响,写字楼和中层干部也加入进来,谣言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既蛊惑又恶毒,每时每刻都在舔着他的神经。
所有的困难都集中在一个字上,钱。没有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说多少好听话也都没人信。但反过来讲,在年底前不能把这批货出掉,耽误了工期,别说公司不能放粮,别说张毛妹的亲属还要接着闹,就是供货商逼债就把你逼死了,就是饭堂的老板不开饭,饿也把你饿死了。这番话他是在中层干部会上说的,他是实话实说,他不想隐瞒什么。
但他们问,为什么老板还不回来?老板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差?
他只有把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
有个女的小声嘀咕说,你怎么不知道?然后底下就嗤嗤地笑了。这些笑声很暧昧,但这时候的暧昧又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尴尬,所以他也跟着暧昧地笑了。
这是跟干部说的话。跟工人常来临说得就更加慷慨激昂。他说公司真的是资金暂时周转不开,写字楼和中层干部,包括我自己都拿不到工资,不信你们可以随便去问。他说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你们知道我们这种出口加工公司受到多少压榨吗?你们知道那些外国老板是怎么剥削我们的吗?知道我们生产一只鼠标才能赚几分钱吗?知道我们要给银行多少台帐保证金吗?知道发一次货要把同样多的钱押在银行里吗?知道做一块钱生意需要两块钱的资本吗?你们不知道。你们要是知道气都气死了。这就是中国制造啊,这就是食物链啊,没办法啊,中国还很弱小啊,我们民族工业就是要受欺负啊。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总不能去侵略,去抢劫吧?所以我们要有爱国主义精神,我们要当爱国青年。你爱国家,就会爱公司,就会做好本职工作,你们的利益和公司的利益是完完全全绑在一起的。你们做好本职工作就是最大最实际的爱国。
有人问,做完这批货真的能拿到工资吗?
常来临反问道,为什么不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大河没有小河干,大河有了小河满,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这些话他也不是特意准备的,他真是这么想的,这全是大实话,从前在彩练毛巾厂也是这么说的。他这么说着,身心完全投入进去,就好像刷牙洗脸那么自然,就好像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花是艳的那么肯定,员工们自然也就夹紧嘴巴了。没办法,大家说,这个人太有个人魅力了,你简直没办法跟他生气。
在开头几天,陈太每天都来一次电话,问问情况,安慰安慰,说她正在越南处理工厂的债务,很快就会回来,要他坚持住。她说她要把越南的厂关掉,关掉以后集中精力办好我们这个公司。当然,越南厂关掉以后钱自然就不成问题了。通话以后,一般还发一条短信,短信很短,很急促,却是宣誓一般有冲击力。
谢谢你,大哥哥。
没什么,应该做的。
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会怎么样。
你满意就好,你高兴就好。
你也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吗?
为什么不?我其实挺人性的。
真的吗?哼。
哼哼。
哈。
哈哈。
他相信,这是默契也是誓言,是调侃也是承诺,通话的内容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到了某种信息,得到了一个并不虚假的声音,玩笑后面是庄重,就像考上大学就一定能拿到文凭。
这期间袁敏也经常来电话给他打气。她说老板也不容易,女人当老板就更加不容易,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能打退堂鼓,你们当兵的不也讲究人在阵地在吗?也许你们过了这一关后面就顺了。
他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想想,有时也挺委屈的。这算什么呀?这和坚守阵地不是一回事。他不敢说有一次和陈太差点出了轨,那样也太过分了,毕竟什么也没有。但心里总还是怪怪的,好像是欠了很多,欠陈太,也欠袁敏。
他说,我也想你们,嘟嘟可能都不认识我了。
袁敏说不会,嘟嘟天天都在跟你的照片说话呢。
他说我过年可能又回不去了,你来吧,带上嘟嘟一起来。
袁敏说,那我不是又要请假?上次好不容易才上班的。
他说,那个破环卫站还这么麻烦?扫马路都扫不到啊?
袁敏就笑了,说你脑子已经坏了,刚刚过去的事都不记得。
53
这天夜里,赵学尧已经吃过安眠药了,正迷糊着,文总打电话让他赶快到办公室来。听口气是没得商量的,他头一下就疼裂开,出一身大汗才缓过劲来。
这些日子,文总经常性地会提一些没来由的问题,而且马上就等着要答案,他比百科全书还厉害。当然这个表现并不令人反感,恰恰相反,它说明自己的努力已经见到了成效,这心情就像一个老师在培养高考状元,考试的是学生,备考的却是老师。过完年紧跟着就要开“两会”了,文总有些紧张也属正常。
到了办公室才发现气氛不对,不但公司的两个副总在,胡小姐在,文总的弟弟文念虎在,连宝岛电子的常总也到了,紧跟着连何子钢也赶到了。
赵学尧看看何子钢,何子钢两手一摊。
文总说,我们内部开个小会,宝岛电子要出事了。你们说怎么办?文总是这个风格,话不多,总是直奔主题。显然文总担心的不是宝岛公司出事,而是出事以后的影响。两个副总把话就说得很明白:老板这边要去北京,那边又在闹事,像个乜呀。
都是内部人,省得绕弯子,话题也简单,可是疑问并不少。宝岛公司会出什么事呢?文总怎么知道一定会出事?赵学尧头还疼着,就把疑问推给了常总。在他看来,幸福村管理水平最高的公司就是宝岛了,它要出事,别的公司早就闹翻天了。
常总只是说,不会吧?虽然出了点问题,但主要是资金周转上的问题,事故处理方面的问题,公司生产还算正常,陈太出差还没有回来,等她回来这些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不会有事吧?
胡小姐忽然冷笑了一声,大家吃了一惊。
文总说,你们懂个屁。然后轻轻摇头。大家又吃了一惊。
这一惊,屋里就静下来。赵学尧这才觉得有些蹊跷,胡小姐以往是不参加领导们的各种活动的,可是她忽然就变成一个内部人,于是老郭的警告就在耳边响起来。文念虎只是文总的弟弟,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怎么也热心起村里的事?常总可以理解为被叫来汇报情况的,但何子钢就解释不通了,就是要叫他来,也应该由自己安排才对呀,怎么直接就通知了?于是又想起何子钢的警告,你别看文念祖不吭不哈的,他其实并不简单!
这样一想,就意识到文总其实自有自己一套掌控局面的办法,以及了解情况的渠道,他平时可以不管不问,甚至装聋作哑,乐得坐享其成,但在大问题上一点不含糊。由此也就意识到这一次他非常重视,他不能容忍在关键时刻出现任何不利的苗头。
赵学尧抬眼去看何子钢,何子钢也正冲他打手势,一个手指头向上翘,什么意思看了半天看不明白。
何子钢只好自己开口了,说文总你也不用太担心,大不了不就是罢工吗?我猜你叫我来也是想听听这方面的意见。我就先说两句,罢工没什么了不起,罢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不是第一次,又不是你们第一家,怕什么怕?到年底了怎么也该犯病了,影响不了什么。北京照去不误,两会照开不误。
这一说才热闹起来,七嘴八舌。有的说是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我们一个村。有的说今年不同,今年是幸福村的关键一年。有的就埋怨陈太不够意思,文总对她那么照顾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留。有的就说法律不健全,早就应该地方立法禁止罢工的。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说到钱的问题上,是不是又想叫村里拿钱啊?
那个常来临慌忙站起来反驳,说陈太正在外面想办法,陈太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正在做工作,我们生产很正常。而且,我们也不认为宝岛公司会罢工!他非常强调我们,显示了团结,激动得脸通红,说话都结巴了。当然,他也表示了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让领导不能休息,为宝岛公司操心。
胡小姐说,讲来讲去还是中国人素质太差呀,经不起挫折呀,为一点小钱,动不动就跳楼上吊的,也太不尊重生命了。
何子钢瞟一眼赵学尧,没吭声。也许在他看来,这些事都太小,根本没有进入他的议事规程。
文总始终把脸黑着,后来说,我半夜把你们请来,是听这些废话的吗?我是问,你们有没有办法不出事?他说,下午他到区里,领导专门找他谈了维稳的事,维稳是个大事,稳定压倒一切。
文念虎也说,现在各级领导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稳定了,所有能不出事最好不要出事,有了苗头就要把它压下去。现在你到各个机关去看好了,不管你是讨薪的,受伤的,打官司的,只要几个人往办公楼前一跪,大马路上举个状纸,马上给钱,要多少给多少!为个乜呀?就是花钱买稳定呀。
这样一说,也就明白了,赵学尧也就不能不出手了。他想了一下,说,其实办法是有的,只是各个公司都不积极。
文总马上说,你讲出来,我看冰果不积极。
赵学尧说,其实上次老板座谈会上已经说到这个要求,那就是成立工会。工会成立了,自然就会去做事情,化解内部矛盾啊,组织文体活动啊,搞搞竞赛评比啊,情况就会好得多。就是要罢工,也是工会出面来谈判的,不会那么乱糟糟。
文总说好,这个办法好。你们宝岛公司就把工会成立了先。
常总说,本来我也有这个想法的,可是陈太还没有回来。
文总说,不用等她了,你们成立了先,就讲是我叫她成立的。马上就成立,年底以前就成立,手续你们给他办。文总用手指画了个圈,见没有反应,又问一句,听不懂吗?
那个常来临似乎挺高兴,站起来说,我是个当兵的出身,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听领导的。
文总说,好,好啊。
于是就散会了,来得莫名其妙,散得也莫名其妙。
来到外面,赵学尧问,你是专门过来开会的?
何子钢说是啊,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赵学尧说,不过今天倒是见识了文总的另一面,英气逼人啊。
何子钢眼翻着说,早就跟你说这个人并不简单,不相信!
话是这么说说,心中的疑惑并没有解除。回来以后反而更加睡不着了,想不通啊,为宝岛电子这么点莫须有的小事犯得着半夜开个会?这可不是文总的风格。
可是会出什么事呢?文总没说,而他却不能不揣摩,不能不未雨绸缪,摸清领导意图是他职责。从世界范围来说,这个地球是越来越不太平了,石油战争,次贷危机,通货膨胀,自然灾害……国内呢?国内也不安生,科学发展,又好又快,贫富差距,群体事件……总之社会成本是越来越高了。当然这些和幸福村都挨不上,离那个宝岛电子更是十万八千里,但他却必须思考,万一文总问起来,他总不能一推三不知。文总对这些名词也许说不清楚,但不等于他对这些动向不敏感。这是一个极聪明的人,或许他正是从宝岛电子的某些动向中看到了山雨欲来?或许他正是从这些似懂非懂的名词里感受到一个新格局的形成?他要为即将开始的调整做一些准备?然而这些事情谁又能说清楚?可怜夜前虚半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54
柳叶叶的舅舅舅妈都来了,按照毛妹的要求大明大发还有三婶婶也来了。本来公司只同意直系亲属来的,可人来了他们也没有办法。毛妹被冷冻在殡仪馆里,每拖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按公司的意思先把丧事办了,赔偿可以慢慢谈。但显然是不可能答应的,对公司的话现在哪个也不相信,连柳叶叶都不相信了。有意思的是,连公司负责接待的人也不劝他们答应,总之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拖,一天一天地等。这很奇怪,就好像人人都在等待一个谜底的揭晓,等待一个最终的结果。其实这个结果真的出现了,对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好事。公司如果真的破产了倒闭了,毛妹的赔偿金拿不到不说,两千多员工几个月的工资和年终奖金不说,就是这些人的嘴巴扎起来也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新闻。所以大家宁可相信不是真的,宁愿再等一等。该上班的上班,该猜测的猜测,有一点麻木又有一点好奇。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大家都是一样的看法,老板耗得起,我们耗不起?耗!
常书记去看舅舅舅妈的那天,柳叶叶也在。舅舅一听说是公司的领导,咕咚一下就跪倒了。他一跪,舅妈也跪,大明大发还有三婶婶都跪下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还一边唱,搞得柳叶叶丑死了,觉得好难为情。从前这样的场面在乡下也不少见,可在深圳这样的地方就觉得太没面子了。她浑身簌簌发抖,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县城冰冷的早晨。
常书记也觉得不好意思,死拉活拉都不起来,就喊柳叶叶帮到拉,柳叶叶也拉不起,常书记没有办法就自己也跪下去。他一跪,才把大家跪愣怔了。
舅舅哭到,常书记啊,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毛妹死得冤屈啊,毛妹是个好娃儿啊。
常书记说,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啊,我也是苦出身啊,我受不起啊。他说,不信你们问问柳叶叶,我也是个打工的,我也没有办法啊。公司的钱不回来,一切都谈不上。
但哪个有办法?哪个也不晓得。
要是在从前,常书记一下跪,非把她震晕过去。可是现在不晓得怎么搞的,在这个时候,就她身边,她居然拉一下的表示都没有。她只是本能地向旁边跳了一下,好像是要让出一个位置来。她的脑子已经木了,心又冷又硬,神经变成了钢筋。
这期间,也时常有外面的消息传过来,哪个哪个老板跑了又被抓了回来,哪个哪个公司罢工领头闹事的被抓了进去,到处弥漫着躁动不安,甚至是一种兴奋一种渴望,等着看戏一样的心情。好像这些跟自己无关,仅仅是自己赶上了。连幸福村里新贴的大标语也好像在渲染这种气氛:继续科学发展,构建和谐社会!维护安定团结人人有责!向来深建设者致敬!
对毛妹,人们的态度也发生了180度转变。连原来那些说毛妹做秀的都不见了,全都变成了毛妹的同情者支持者。每次舅舅舅妈他们进饭堂吃饭,都要经过一次全体起立的仪式,没有人号召,大家自觉站起来。那些排队打饭的人,自觉为他们让道,然后谁也不再讲话,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连写字楼的那些文员,也差不多每个人都去探望过舅舅舅妈,有的还买了东西,有的还陪着落泪。毛妹生前的一些遗物也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工牌,工资单,还有一张放大的工作服照。还有一些关于毛妹吃苦耐劳的小故事也开始流传,其中有几个段子说,毛妹当拉长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新工人她都手把手地教过,她从来不晓得生气,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有一次主管骂她那个拉比人家慢,她就自己留下来加班把亏空补齐。还有到注塑房的事,并不是毛妹一定要去挣那个150保健费,而是主管找不着信得过的人,压着毛妹过去的。这些事都是真的,都符合毛妹为人做事的习惯,但把它们集中在一起的时候,连柳叶叶都有点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的是这样一种气氛,这样一种情绪变化。现在,毛妹已然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一个难得的好人。然而这样一个好工人,就算她没有抢救公司财产,公司也没有理由不赔偿,更没有理由去污蔑她,还要跟她打官司!公司老板究竟是什么人?被电视里讲得那么有菩萨心肠,拿100万去建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小学,为什么对自己公司的员工这样冷酷无情?这些话,还有跟这些话相关的各种各样猜测的话,像流感一样传染蔓延,让人人都变得激动多疑。
柳叶叶因为是毛妹的亲戚,突然一下就成了公司的焦点人物。每天她都要去陪舅妈,然后每天她都要回答无数次关于毛妹的问题,然后人们就从这些问题中揣测公司的动向。连写字楼的那些人也在向她了解情况,好像她成了一个公司的发言人。不晓得,不晓得,她真的不晓得,她觉得神经都要崩断了。
有一次在舅舅舅妈住的小旅社里,她碰见了唐源,他正在跟他们解释赔偿的法律条款。柳叶叶一下就来了气,说你还有没有良心?毛妹就是信了你的那些鬼话才想不开的。什么规定什么法律,见你的鬼去!
这个赖汤圆见她气成那个疯癫样子,有点怕了,才跌跌撞撞地走了。走到外面,又对柳叶叶招手,说还有话要说。
柳叶叶说,我求求你了,让老人省一点心吧。
唐源说,我不是来劝老人家的,我是有话要对你说,我一直在等你。
柳叶叶说,莫非是又想兜我的生意哟?我暂时还不打算跳楼,以后也不会自杀。
唐源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好一气,说随便你怎么看我,毛妹的事我真的很难过。我也不该给她说要买通路子的话,我要不那么说,她也不会那么自卑那么绝望,这些我都清楚。但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如果你们公司要罢工,你千万不要出头,你千万不要上街,千万不要影响交通!
柳叶叶好奇怪,说你怎么晓得公司要罢工?
唐源说,感觉。
柳叶叶吼道,感你的鬼!滚!
这个赖汤圆摇摇脑壳,滚了。
对唐源,柳叶叶并没有多少特别坏的印象,毛妹走了那条路确实也赖不上唐源,只是因为自己心情太糟糕。糟糕的原因是因为常书记又来找了她。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样倒霉,越是怕的事越是要来。也许,她真的成了焦点人物。
常书记对她招手,柳叶叶柳叶叶,有好事了。
当时她在工作,不能不理,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常书记说,晚上开职工大会,你准备一个讲话稿。
她问,我讲什么话?
原来,按照上级的要求,幸福村所有的企业都要在年底以前成立工会。今天是12月31号了,还没有一家行动,宝岛电子要带这个头,晚上就开大会宣布。
常书记说,晚上要来好几家媒体,你作为工人代表讲话,这是个机会呀。又是打工作家,又是工人代表,一上电视……你就行了。
柳叶叶说,我不想讲话,你找旁的人吧,然后扭头就跑。她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也不晓得为什么这样怕见这个人。以前,她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巴不得能够选上自己,多跟他讲几句。而现在,她没有机会,只有泪水,只有汹涌澎湃的泪水。
晚上她还是回了公司,参加了大会。她看见常书记又在发表激情演讲,他真的很会说话。他说,从今天起,大家都不要再提打工仔三个字了,也不要提农民工,哪个提我就跟哪个急!你们不尊重自己我还要尊重自己。从今天起,我们一律都是来深建设者,我们都是工会会员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我这个工会主席干什么的?还不是要为你们讲话!
这些话,还有以前讲过的那些话,都是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她已经麻木了,这些鼓舞人心的话已经那样遥远那样空洞,好像是很响亮,其实什么也没有。
55
这次工会成立大会还是很成功的。杨主任到了,文总到了,还有区里总工会和相关的领导也都到场了。他们说,我们来给你撑腰,你的腰在哪里?我们给你撑!
成立工会幸福村很重视,毕竟是第一个响应号召的企业。整个街道挂满了横幅和彩旗,花篮一直排到了马路上。
常来临兴奋得脸通红,嗓子都哑了。谢谢谢谢!其实他并非有意要抢这个第一,这个第一算不上光彩,甚至还可能遭到耻笑,但他确实需要来这么一下子。
说白了这也是激励全体员工的最后一招,公司搞到这个地步,不来一点够分量够意思的举措,恐怕确实难以维持了,大话要说,但总得有点新鲜内容。所以尽管老板不在家,他还是以董事会的名义给自己写了贺信,祝贺自己当选工会主席。从前他怎么会这么干?打死也不好意思。花篮、贺信、酒会、采访和掌声,都是宝岛电子需要的,不是他需要的,这也是强心剂,是救命索。他一直坚信,只要熬过这个空虚的年关,资金就回来了,公司就喘过气来了,一切都会柳暗花明艳阳如初。
他对记者们那一排冲锋枪似的话筒挺起了胸膛,他说,宝岛电子虽然是一家外资企业,但我们一点都不放弃自己的社会责任,我们向贫困山区捐助过希望小学,我们公司上上下下集体献过血,我们有自己的亲情文化,我们团结得像一家人。
记者问,你一口一声我们,听得出你很自豪。
那当然!他说,老板现在不在家,但我完全可以代表她说话,这个公司就是我们大家的。老板自己也经常说,公司是靠大家做出来的,不做什么都没有。
说这个话也不假,陈太确实在电话里这样跟他说过。陈太说,阿临啊,拜托你别把自己当外人好不好啊?你让我好伤心哦,我的不就是你的?
同样的话袁敏也说过,她说这种时候你就不能退缩了,你不顶起来两千多人怎么办?人家那么看重你,你也不能把自己当外人。
是,他答应再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是大家共同的事业,两千多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公司能活下来大家都能活下来,公司完蛋了大家统统完蛋。但他不是冲着这些财产,他是面对着这个公司的两千多张脸。他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他是个不讲义气不重感情的人?现在他不仅是书记副总经理,还是工会主席,他是一定要带着这两千人同呼吸共命运,共渡难关,冲出重围的。
公司有困难,我们怎么办?我们不干,谁干?
这些话,还有其它的一些话,在年关的煎熬等待中一次次提高八度,一天天升级换代。有时候,他甚至暗暗思忖,如果没有这次陈太的远走越南,没有这一次的资金周转困难,没有这批货的年关逼迫,肯定自己不能这么大包大揽,这么义无反顾。自己从来都是实干家,是一个低调做事的人,这个境界也许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很多年。
直到罢工发生,陈太的电话完全掐断,他才听到那一声脆响,神经崩断,自由落体,有了大地迎面扑来的重力感。
开头还幻想,陈太是在飞机上,陈太就要到家了。但一天过去了,两天也快过去了,飞机绕地球一周也该加油了,还是联系不上,这才有些疑惑。他又去翻报纸,并没有找到飞机失事的消息。半点消息也没有。
而楼下,工人的歌声却比丧钟还要响亮。常来临这才感觉到恐慌,感到孤立,脚下松动了,地板塌陷了,一颗心晃晃悠悠沉下去。全体员工罢工,事先居然一点迹象都没有!
56
这天半夜,两点多了,有人来敲宿舍窗子,喊柳叶叶。柳叶叶慌里慌张披一件单衣就出来,却被他们带到楼下开会,没几分钟牙花就打架了。这天是真冷,在深圳少见地听到了风的尖叫,瞿瞿地,像是鬼在磨牙,一边磨一边还吹口哨。柳叶叶说,我不行了我冻死了我要回去穿衣。结果就有人把一件保安值班的棉大衣扔了过来。身子暖和过来她才听清楚,原来这是在商议罢工。一共有几十个人,激动得很。
他们说现在非罢工不可了。公司的货已经出得差不多了,老板还是不露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我们还是这样傻等,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他们认为现在已经动手晚了,剩下的这点货也许老板根本不心疼。有人提到了常书记,他们说,那个东西,茶壶打掉把子就剩下一张嘴。你们到写字楼去看看就清楚了,香港雇员早就跑了,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蹦。说话的是一个经理。柳叶叶这才看清楚,在场不光有经理,有主管,还有好几个写字楼的文员。他们都认定,这一次是老板有计划地撤资,早就有预谋的,根本不可能是资金周转的问题,大家都上当了。
有工人叫,那我们怎么办?好几千人啊?工资,还有加班费!有几个女的还哭起来。
柳叶叶也想起来,常书记一开始还对舅舅舅妈表态说,等公司的钱一回来就先给他们解决。他拍着胸脯说,你们放心,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了解农民的苦处,我还能不帮你们讲话吗?张毛妹是了解我的,她也是了解我的。他指着柳叶叶说,她们都是我的小朋友!可是这些话后来提也不提了,连人也见不着了。现在一家人连哭闹都找不着地方了,人们只是同情地多看两眼,连劝都不会劝,早就无话可说了。
怎么办?罢工。把货扣住。把事情闹大。让政府来解决。政府不解决怎么办?不可能。政府要脸面。
有人叫,不要空谈了,都两点多了!
然后就推举代表。出乎意外的是,第一个名字就是柳叶叶。
柳叶叶说,我不行,我不当代表。
大家说,别人都可以不当,你一定得当。你是张毛妹的亲属,又是公司的工人,你还是打工作家!
柳叶叶急得脖子肿起来,说我真不当,我跟到走就是了。哪个当代表哪个就坐牢,前车之鉴太多了,你们害我不是这么害法。
哪个不怕坐牢?连张毛妹的妹子都是这样!人们摇头了,愤怒了,但也没有人再吭声了。
冷了半天场,柳叶叶说,我有一个建议,不要推什么代表,也不要上街,不要影响交通……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低到自己也听不清。她记起这全是唐源说的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重复这些话,但她又想不起别的什么话。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这也不,那也不!
可以把我们的要求写出来,交给政府……
哪个写?
好像有一万个电灯泡同时亮起来,齐刷刷照在她的脑壳上,她就像阳光下的一个雪人,一点点地萎缩融化。
我……我写。
最后怎么散去的,她已经忘记了。但她的意见还起到一点作用,第二天所有员工坐在写字楼底下的时候,她发现公司的不锈钢栅栏被拉上了,几乎没有一个人敢走出去。
毛妹的工装照被放大了,加了个黑框,挂在了写字楼的墙上。舅舅舅妈大明大发他们也被请出来,坐在公司的台阶上。人们好像突然间变得特别友善,对他们无比尊敬,他们都是为了毛妹来打抱不平的。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组织起来的,她真的不知道。也许根本不需要组织,三个多月没见到一分钱的漂泊者流浪汉不需要动员,一个眼色就足够了,就好像从前某一个下午刮的台风。
也不需要宣传,唱歌就行。在这片土地上有很多流行歌曲,没有哪一首比“打工打工最光荣,嘿”流传更广,更能叩动人心。柳叶叶和大家一样,都是飘零的树叶,只是一个偶然才聚集到一起,这时又是因为一个偶然,轰地一声,火焰就燃烧起来,升腾起来,变得不可收拾。
我们打工是一家
天南地北你我他
……
这中间,她和那个人有过一次对话。
那个自己崇拜过,被视作偶像的人对她招手,柳叶叶!柳叶叶!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微笑,只不过在柳叶叶看来,那种笑是贴上去的,空洞洞的,干巴巴的。
她犹豫了一下,过去了。
他说,真想不到,我们现在是用这样的方式谈话。
她答,我也没有想到。
他说张毛妹的事我确实努力过,但我也是个打工的,我说了不算啊。
她问道,你也是打工的啊?
他说我还是个工会主席啊。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
她问道,你还是工会主席啊?
然后她就想走开,不想再谈,再谈下去眼泪就会不争气。而且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谈的呢?
常书记突然说,听说,你是工人代表?如果谈判的话,我们就成了对手了。他又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皮堆起来,硬邦邦的,鬼脸壳子一样。
她被蛰痛了,说我不是代表!
奇怪,他们都说你是。
柳叶叶叫起来,我说过了,我不是!
常书记说,好好好,就算你不是。柳叶叶啊,有句话你一定要听,你是个有前途的人,你和他们还不一样,你还会有很大发展,还会有自己的事业。什么叫现代化?什么叫全球一体化?说白了就是大改组大分化。国家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一部分人要上升,一部分人要下降,当然,还有一部分人要牺牲。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是说,毛妹这样的人只有牺牲?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说的。我这样讲是为你好。我也是个打工的,真的……
后来,她就听不清了,只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他的眉毛在跳,她想不通自己过去为什么那样崇拜他,甚至偷偷地把他和别人作过比较,为他激动得要死要活。可是现在,这个人的魅力到哪里去了?他除了会讲,还会什么?他忽然变得那样地丑恶,那样地小人。那样地走狗,那样地工贼。她想起来了,他当初用那么优美的腔调,动员大家长期为老板弟弟献血,原来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上升,为了上升就心安理得让别人去牺牲。明知别人会牺牲你还要做,那不就等于谋杀?
本以为跟他谈话会流眼泪的,可是竟然没有。也许刚开始有,可谈着谈着就没有了,干了。她只觉着有一点头晕,眼底里有白光在闪,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晓得这是身体快顶不住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诗:
为了你的上升
我们献上肩膀
如果高度不够
我们还有血浆
57
罢工的当晚,赵顾问来电话了,说让他来村里一趟。他放话筒的时候,手已经颤得厉害,几次都没有放到位。他在想,这回是真的完了,在这之前他还一直找这个谈找那个谈,他还企图说服大家不要这么极端。极端是非理性行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到了总公司,文总和杨主任他们都在,脸都青着。
文总问,陈太最后和你通话是什么时候?
前天。
文总看看杨主任,说怪事。
杨主任摇了摇头,苦笑。
看样子似乎是前天陈太也和他们通过话,这时一线希望似乎又升起来。他一下就扑到办公桌前,说文总你一定摇救救我们公司,陈太她一定是出了意外,她会回来的,她不像是那样的人!
文总看看赵顾问,又看看杨主任,没吭声。
杨主任好像是对文总也好像是对大家说,总是这样的啦,稳定压倒一切啦,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币解决啦。
文总哭丧着脸说,我哪里出得起这么多钱?上次把一栋楼烧了还没算帐呢。
杨主任冷笑说,闹得还不够大!闹大了……他连连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赵顾问插话说,如果能先把中层稳定下来,工人就闹不起来,我看写字楼的人都参加了,很可能就是他们在背后组织的。
常来临似乎已经看到了希望,可怜巴巴看着杨主任。
但杨主任又不吭声了。
文总想想,大概是顶不过去了,说我反正只有100万,死也好活也好,只有100万。
又冷了半天,杨主任终于开口了,说100万就100万吧。就按赵老师的意见办,你去执行。他指着常来临。
常来临迟疑一会儿才说,主任的意思是先补发给谁?
杨主任也会失去理性,也发火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给中层,给文员,给嗓门大的,给闹事汹的,你愿意给谁就给谁!我要你去把事情摆平,不是让你去分钱!
他本来是要说,这么多的工人,100万是打发不了的。可是憋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但这又不是他的原意,他真正的意思也许是,领导能出面把事情平息下去,把工人安抚下去,把公司保住,只有公司保住了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哪个领导能去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又有谁信?他完全乱了。
赵顾问说,算了,还是村里直接处理吧,你让常总去办,他也很难做的。给谁?不给谁?
这件事当时他并没有想清楚,如果他稍微聪明一点,还不如先答应下来,也许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宁肯先把钱给了张毛妹家属。
但他太想保住公司了,他太不想认输了,以前他就经历过一次毛巾厂的山穷水尽,他太不想重复那样的结局了。他甚至觉得人生难得一回搏,搏一回说不定就搏出来了。
他是那么的希望保住公司,保住他最后一块阵地。他还有很多的设想很多的计划没有实现,要搞技术培训,要搞岗位竞赛,要办文化夜校,要组织文艺演出。甚至,他还想过,要亲自主持一次公司的集体婚礼。当然,他还要把袁敏接来,把嘟嘟接来,在深圳安一个家,然后自己去读一个MBA……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知道公司的文员一个一个跟小偷似的进来,又跟骗子似的溜出去,他实在没有脸面再去见工人。一切都在心照不宣中进行,每个人都答应要守着秘密,尽管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把戏。
他觉得自己真是很冤,这样想方设法想组织生产,不就是为了员工拿到工资吗?这样千方百计想保住公司,不就是为了陈太的名誉吗?可这一切似乎都是在表演独舞,表演到最后一个观众等着锁门的时候还在舞。工人不领情,老板居然也不领情。这样想想,好像自己是为了证明什么才去表演的。他是个合格的工会主席才会对工人苦口婆心的,他是个合格的经理人才苦苦硬撑局面的。他所做的都是在证明他还在做,做就是一切,又好像是为了做才去证明的。可这样的证明又是给谁看的?谁要看?一条丧家的狗,找不到主子才会到处撒尿留下记号。
中午,马明阳突然打来电话,劈头就问,想不想听一句忠告?
显然,马明阳已经清楚公司的情况,他答,想看我笑话?
你那样想就没劲了,马明阳说,对宝岛我还是有感情的,陈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而且,我还曾经想做她的生意。
说说看。
马明阳说,拿上你的钱,赶紧走人。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把公司的人转给我,或者把花名册卖给我。
想让我当人贩子?当逃兵?他冷笑,牙花都在打架了。
你这样想?那只能证明你长着……
长着什么?
猪脑子。马明阳飞快的说,也许你认为陈太还会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对人的认识。没什么道理。你爱信不信。
其实这才是常来临最关心的。如果陈太回来,他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如果她不回来,他还有什么理由坚守到底?
他说,你说说看。
陈太是个挺不错的人,重感情,她不会亏待人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刚才还说她不会回来。
我问你,她走之前有没有给过你一笔钱?
常来临怔了一下,说是有一笔钱,但那是让我处理公司事务的。办了各种事情,钱也差不多了。
马明阳冷笑道,这就对了!她不会亏待人的。你自己没悟性,就怨不着别人了。
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她不会亏待别人,更不会亏待自己。她是个生意人。
你是说,她走的时候就没打算回来?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我对老板的了解。我问你,是不是30万?
他说,是一张卡,里边是有30万,可那是公司的钱!
那也是给你的钱。她给你了,你不要,那是你自己的事,怨不了谁。也许台湾人的了结方式就是这样,我不清楚。当初我离开公司的时候她也给过这个数,那时她手头宽裕,我退给她100多万呢。我早就说过,马仔就是马仔,到什么时候都别忘了自己是马仔。你到深圳干吗来了?
这才觉着五雷轰顶,四肢冰凉。
好自为之吧,老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很多时候,你得服从命运。命运……他忽然有些悲观,声音低下去,再也听不清了。
马明阳是个百分之百的坏蛋,这没有问题。然而坏蛋也能说出百分之百的真相,有时候。反过来想,如果当初自己真是拿了钱一走了之,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可那样他又不叫常来临了。
他发疯似的冲进陈太的办公室。办公室迎面就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这是她的习惯,也许就是一种安排,所有的人进门时都要看清楚自己是谁。现在,他在这面镜子里终于看清了自己。
这是一张奇怪的脸,脸上有两张面孔,有两副表情,就像是一个双面绣。这样的情形以前就出现过,现在又来纠缠他了。一张脸对着工人,说我也是打工的,说我也跟你们一样,没拿到工资,我是真心帮你们讲话的。你们选我当工会主席,还能不信任我吗?一张脸对着老板,说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我快顶不住了,我是真的把公司当成自己的事业呀,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连电话都不回?这种纠缠以前在彩练毛巾厂就让他很痛苦,现在又来了。他就像川剧艺术的表演者,脸在不停地变,人还是一个。在工人面前他代表资方,气宇轩昂能说会道十分理智。可一扭脖子他又代表了劳方,天真幼稚简单好哄只会跳脚。两张面孔让他品尝到了那个著名王子的痛苦,既想做事,又想做人,既要体面,又要实惠。这很艰难,又很变态,就好像一个同性恋者总是决定不了自己的角色,一个二尾子进城不知该上哪个洗手间。
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发过短信,希望奇迹还可以出现。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滑稽透了,自己就像那个即将暴露的地下谍报员,沉着冷静地发射永不消失的电波,陈太陈太,我是阿临!
陈太陈太,我是阿临!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回电了。三天了,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他是个当过营长的人,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该干点什么了。
他回到办公室,给家里拨了电话,他说,你们不用来了,我很快就回去了。真的。
袁敏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东西都准备好了,车票都买了。
他说能退就退了吧,反正你们不用来了。
出什么事了?阿临你出什么事了?袁敏在叫,我假都请过了呀,你让我怎么办?
紧跟着是嘟嘟的哭叫,爸爸骗人!爸爸是大坏蛋!
本来他还想说,没出什么大事,没什么了不起的事。请过假也可以销假,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去,我们去种地!可是嘟嘟的哭声让他说不下去,他只好把电话慢慢放回去。
是,他是骗人,他是大坏蛋,他答应过嘟嘟,要去欢乐谷玩,要去世界之窗玩,要买好多好多公仔,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可是那个骗人的人不是爸爸,那个人是常来临,那个叫常来临的人才是大坏蛋。
出去之前他还洗了一把脸,甚至没忘记整一整衣领。衣领下有一根白线搭拉下来,他拽了几下没拽掉,就用牙去咬,他听到一声微弱的脆响,紧跟着鼻子就一酸。这一刻他确认自己是没出息地在流泪,那是一种突然冒出来的酸楚,很快就被冷水稀释了。
现在那个叫常来临的人再次站到了工人面前。他在想,也许他这样的人根本不能到深圳来,根本不适合做企业,根本不应该转业。他这种性格只适合当兵,军歌嘹亮,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那才是他喜欢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尽管有点夸张,可脑子不累,身心自在灵魂放松,敢哭敢笑痛痛快快。可这算什么?窝窝囊囊,癞蛤蟆粘在脚背上,打又打不得甩又甩不掉。
有人问,常书记,你现在还怎么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大口地吸气,拼命地深呼吸,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他太需要自己平静下来,这种平静,也是一种勇敢。
他说,是,我无话可说。我骗了你们。但我不是故意的。
又来骗人!又是鬼话!谁还信你?
从前他最崇拜的一个人是他们师的副参谋长,一个用单臂打篮球的人。有一次是雨天,这位副参谋长在教导队饭堂里给大家上榴弹课,刚旋开后盖引信就自己掉下来了。老兵都清楚,从拉开引信到榴弹爆炸只有几秒钟,于是他清晰地发出口令:全体,就地卧倒!然后他一个后滚翻,钻到了饭桌下,把榴弹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再把左手举到了饭桌上。几秒钟,准确无误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需要何等的冷静。榴弹爆炸了,他失去了左臂,成为一个单臂的投篮手。那时他整天都在操场上练习投篮,大家跟他打球时,都有意无意把球传给他,都知道他即将转业,再也不是军人了。谁也没有说破,可谁也都清楚,眼前这个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当代勇士。
现在,也轮到他要经历这样的时刻。既然一定要爆炸,那就一定要让它炸得轰轰烈烈。
他眼角又有点湿润,视线有点模糊,可还是慢慢地,像步枪点射那样地说,现在,你们到大街上去吧,到马路上去堵车吧。你们把市长搞来,你们把省长搞来,搞来你们就能拿到工资了!
常来临被拘留审查。
罪名当然很奇怪,他涉嫌诈骗,并且组织煽动工人罢工,破坏交通。被带走的那一刻,他回头瞧瞧厂房,他真的很平静,居然嘿嘿笑了。忽然就想到,万花筒中的一粒纸屑能有什么作为?能改变什么?无论你是什么色彩什么形状,都是渺小的无足轻重的。甚至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站在什么位置。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上,快速跟上,参加到那些奇形怪状的无比绚烂的组合中间去。
58
在柳叶叶看来这次罢工最蹊跷的地方出在第三天。这天不知怎么写字楼的文员和主管经理全都撤了,把两千多工人抛在了空地里。到晚上才传出来,是幸福总公司出钱,补发了他们的工资,然后他们就胜利大逃亡了。
一个人被欺骗被捉弄的极限是多少次?三次五次?十次八次?这消息就像冷水浇在了滚油里,公司的不锈钢栅栏只是抖了一下就卷成了麻花。
那个常书记最是奇怪,刚刚还在解释劝说,让大家不要激动,说问题总是可以解决,解决问题要一步一步来。看到大家乱了,忽然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站在那边喊,好吧,你们闹吧,你们闹得越大越好!你们上街吧,你们堵车吧,你们把市长搞来,你们把省长搞来,你们把他们搞来就有钱发了!
然而他的声音已经非常弱小,小到任何人都不想再听。他只是趔蹶了一下,就被人流冲到一边。这股潮水冲上了大街,然后只是稍作停顿,然后就直奔公路,把公路堵了个结结实实。那些来不及冲过去的汽车,一个个死了亲娘似的仰天长嚎,眨眼功夫这条长龙就瘫了。
被拘留的那一刻,柳叶叶突然想到了那句著名的诗:人人都可以当太阳。她笑了一下,看见眼前有白光一闪,她觉得自己终于也当了一回太阳。这个太阳里有黑洞,黑洞里有强大的吸引力,只是一瞬间,就把她彻底吞没了,融化在一片眩目的黑暗中。
再醒过来已经是第四天,有人告诉她,她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什么也不晓得,死猪一样。她们说笑,啥子叫幸福?这就是。
然后有人在外面叫,柳叶叶,出来。她就出来了。
你叫柳叶叶?有个警察问。屋里还有几个警察在聊天,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她没吭声。心想这就是审问吧?
签个字,你可以走了。
柳叶叶有一点发懵,我到哪里去?
爱到哪就到哪。不认识路可以买一份深圳地图。
还没有审问呢。她小声说。
傻子我见过,还没见过这么傻的。然后他们就都笑起来。接着又有几个人被带进来签字。一个年纪大的说,你们都没事了,愿意打工就打工,不愿打工就回家。听清楚了没有?
大家互相看看,不吭声。
有一个嘀咕道,不给工资我怎么回家?
那个人这才说,放心吧,你们回幸福村就给你们结帐。这次是政府买单,一分钱都不会欠你们的。
回到幸福村才晓得,这次真是政府出了大血,不但工资加班费照发,愿意回家的还出了车票。给毛妹的赔偿也一点不含糊,386177元,连零头都算清楚。他们说还是欠的多好啊,欠几百万的把老板抓回来,欠几千万的把村长抓出来,欠几千万上亿的就要把区长抓过来。
舅舅舅妈他们已经回去了,捧着毛妹的骨灰回的。听说临走还给领导磕了头,说了一千个一万个感谢,感谢领导发了善心,说是做梦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们哭哭啼啼地磕过头就回了,也是心满意足地回了,大明大发三婶婶也都心满意足很了。
柳叶叶本来也想回的,她也好想家,想妈妈。可是听到这些话,心里就一阵一阵地痛,她又不想回了。回家又能怎么样?不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苦字分两边?说不定自己到了舅舅舅妈那个岁数,也是见到领导就磕头的。想着这些糟心事,猛然就记起,毛妹当初离家时扔的那块大山石,她相信那块石头肯定还在毛妹家门口躺着。毛妹发狠说,这块石头变成粉粉了我就回!现在石头没化成灰,毛妹却化成了灰。
化成灰的毛妹终于回家了。
回?还是不回?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
傻子在哪里不是傻?在哪里活不是一辈子?给哪个骗不叫骗?给哪个剥削不是剥削?
她拖到箱子在幸福村转了一个下午。幸福村的本地人都住在海边,大大地一个回字形别墅区,跟工厂区隔得很远。这个海不像海,全是滩涂,臭得很。只是有几块礁石还伫立着,好像就有了海的味道。有几只小船,几片白云,还有几个老人。
她有些累了,实在是累了,就爬到礁石上坐着,一坐就坐到天黑。她似乎是在想,其实什么也没有想。
从礁石上下来,看见一个老人抱着一个孩子,有点惊恐地望着自己。此地的老人都很和善,她就笑了一下。那个老人没有笑,却是低低地咕噜一声,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听不懂。走出了很远,回头还看见老人在注视着她,这才有点明白,老人以为她是想自杀。可是这样的海,就是跳下去也死不了啊。
路边的商店里,电视机里两个漂亮主持人正在对话,她们在讨论女人,女人究竟想要什么?几个打工妹正托着下巴入神地看。一个主持人说,有一年她看见别人背着的一种皮包她特别想要,她就到商店里去看,一看心都碎了,回家上楼都没力气了,那个包需要她当时全年不吃不喝的全部工资。结果当天晚上就失眠了,怎么都睡不着。另一个主持人便对观众说,这就是女人,女人想要一样东西真的是睡不着。她诡秘地说,我也有过这个体会。于是就有观众鼓掌了。几个打工妹模样的人却没有,她们互相望望,有些惘然,好像在问,你会吗?你是女人吗?
柳叶叶这时反倒笑了,她也问自己,你会吗?你是女人吗?
如果你也算是个女人,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怎么样?现在她有些糊涂了。想要一头绚烂的长发和魔鬼的身材?整天嗲兮兮地扭来扭去,像电视机里那些人一样?想要一幢海边的别墅,上面爬满青藤,你坐在摇椅上像电影里一样?想要一个英雄做心上人?他整天像雄狮一样为正义而战,你跟着他在历尽人间苦难中品尝甜蜜爱情?像小说里写的一样?……也许天下女人的想要的都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罢了?经历了那么多事,你现在可以肯定,这些东西你不想要,美丽,浪漫和激情,这三样都不属于你这样的人的。现在你需要一份工作,一个稳定的职业,一只过得去的饭碗。也许你还想要,按时拿到工资,每年都能回一次家。你在车站买的不是假票,你看到的微笑不是装出来的,听到的承诺不是骗人的。为什么你想要的东西这样渺小?也许你已经坐过了一回班房,已经懂得了心痛的宝贵?现在你只要一颗心。一颗属于自己的心,一颗会痛的心,也许它很平常很弱小,但它的跳动是听得见的,流出的血是红彤彤的,发出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像天底下所有真实的生命一样。也许你还需要忘记,需要时间。而时间最公平,对任何人都不偏袒,它从每一个眼角嘴角额头,那些弯弯曲曲的小道上爬过来,总有一天像苔藓一样把不愉快的事情遮住,一点一点越长越厚,最后什么都看不见。
那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