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全文近30万字,是作家曹征路生前一部非常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文章以深圳“宝岛电子”厂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到贵州偏远山区去招工,柳叶叶、桃花、毛妹、小青等五个姑娘为了能走出大山,答应并行走几十里山路主动送上门去求马明阳“开处”为发端,以深圳幸福村为主轴展开并辐射。其中落拓的大学教授、下岗的国企书记、外企的美女老板、洗脚上田的地主、蝇营狗苟的政府小官员,一一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幕一幕人间活剧。
其中作者以在深圳为打工人提供法律服务的劳工公益组织深圳市外来工协会及其负责人张治儒等部分劳工公益组织工作者为原型。以雄健的笔力,热情关照了打工人的生存状态,并就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的劳动关系与劳动制度进行了强烈的置疑。
曹征路叩问的何止是苍茫?
曹征路叩问的不仅仅是苍茫!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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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明阳这次回来是真的想大干一场,他把公司的铜牌钉在了深圳最具标志性的帝王大厦18楼,深圳市现代劳务派遣公司,既现代又派遣,一点都不含糊。也有人劝过他,既然是跟劳动有关系,还不如在劳动局楼上租几间房,又便宜又沾光。他的回答是,劳动局懂现代劳务关系吗?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一个代表潮流代表方向的新生事物只能让制度跟上他的步伐,而不是由他来迁就制度,这一点他确信不疑。
当然,他账上的数目字并不富余,但这并不能影响什么,他的签名让明阳二字直接骑上马背,龙飞凤舞,笔力恣肆,寓意多多,让那个大厦的经理好几次抬头仰望那张白净透明的脸。
一个好的创意何止千万?区区一点租金又算得了甚?
起点当然还是幸福村,在那儿有他熟悉的人脉,也有过他的辉煌和耻辱。不过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马明阳又回来了!
他对从前的老板说,不好意思啊陈太,过去我确实对你不起,我不该那么贪心,我再次向你赔罪了!他跪在榻榻米上向盘腿的陈太咚地磕了一个响头,转而又说,陈太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连袜子都这么好闻。
陈太一下就乐了,说阿阳这孩子,嘴巴真是抹了蜂蜜一样,啊呀呀不得了不得了。
作陪的黄老板也笑了,说那还不是你调教出来的?阿阳你要是个女人,我就包了你,还做什么做?累死。
陈太说,你要包多少女人才够?你早就该累死了。
他是在一家叫樱之乐的酒店包的房,艺伎的歌声透过隔扇门飘进来,轻柔而节制,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未饮先醉的气氛。目的当然是想做他们两位的生意,他并不隐瞒这一点。
他说,二位老板都是我的前辈,我马明阳有今天,全靠你们提携了。请多多关照,多多指教!再次叩首。
黄佬堂看着陈太,说我是搞不懂他那些新名堂,这小子周游世界一趟,好像是多了几根花花肠子。所以我特意请你来听听,你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多,你要做我就跟着做啦,没所谓啦。
陈太说,我哪里晓得什么派遣啊?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马明阳问,二位前辈都是办实业的,最头疼的事是什么?
黄佬堂说,头疼的事多了,资金,技术,市场,人工,哪样不头疼?哪样都能要你的命。
马明阳说,从前最难搞的是前面几样,资金,技术,市场,还有政府部门,现在这些都不难了,花点小钱就搞掂了。现在最难对付的是人,是工人。从前人不值钱,你随便挂个牌子就能办公司,人比狗都多,现在你试试?钱多了你花不起,钱少了他们又不干,特别是新劳动法就要生效了,时代变了你还不变?
陈太哇哇叫道,是啊是啊,就是工人最难搞!陈太的公司出了点事故,吐出来一肚子苦水。她说一个个狮子大开口啊,汹得来不得了啊,好像我欠了她们一样。辛辛苦苦做了白做,哪里是她们来打工?明明是我替她们打工啊。
马明阳问清楚事故情况,笑了,说陈太呀,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技术上操作一下的嘛。
怎么操作?
他说,常来临是老企业了,这点手段还没有?
陈太说,常来临就是太老实了呀。
黄佬堂笑道,老实人可以做老公,做情人也可以的。
陈太捶了他一拳,说你这个脑子激素太旺盛,不跟你讲了。阿阳你告诉我怎么操作,我不会亏待你的。
好简单的啦,不承认她们员工身份可不可以?不承认工伤可不可以?电脑在你手里嘛,工资单可以删除的嘛。实在不行就跟她打官司,拖死她。
陈太好看的眉毛挑起来,可以这样的吗?
马明阳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律师,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这帮家伙收费很高。有时间我也给你去劳动局问问,看有没有空子可钻。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陈太就说,那就拜托你,帮我想想办法啦。
然后就是他介绍业务了。他说,像日本这样的富裕国家,传统企业的老办法都搞不下去了。终身雇佣,早就跟着经济泡沫一起破灭了,像松下丰田宣扬的那种终身归属感早就见鬼去了,中国还能撑多久?九十年代以来日本就开始盛行“派遣社员”制,其实就是临时工制。好处就是企业可以规避法定责任,你只管赚钱好了,责任全部由我派遣公司来承担。这种方式已经占到全日本劳动力的三分之一还强,我相信中国很快就会全面铺开。新劳动法就要实行了,这是个机会,你们不做别人就走先啦。
黄老板看着陈太,陈太看着马明阳,三个人互相看着好半天,谁也没吭声。只是黄佬堂咕咕噜噜说道,如果工人都改成你的人,我当老板的还有什么劲?我的王国不就被你控制了?
马明阳笑,你到底想赚钱还是想当国王?这个想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讲。
黄佬堂说,钱也要赚,国王也要当,两样我都要的。
陈太的想法不同一些,她满脑子都是事故,说阿阳你要是帮我把事故赔偿处理好,看看能找出什么空子来钻钻,我就同意你来派遣。我晓得你脑子灵光,办法总归想得出的。拜托啦?
这一天,并没有什么实际收获。可是马明阳还是很振奋,他相信眼前这两位一定是他的第一批客户,跑都跑不掉。而陈太,他过去的老板,更是眼巴巴地等着他出招呢。他分明听到了他的市场在喧嚣,有无数只抓着钱的手伸出来买他的产品,我也要,我也要,像海啸到来时海平面通常会突然陷落一样。
买单时他对领口很开的和服小姐轻轻一挥手,不用找了。那小姐一躬到地,说了声不好意思。
他说,既然干了,就别说不好意思。
小姐一愣,脸红红地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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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观澜回来以后,常来临眼前总有一只高尔夫球在滚动,摸不着也抓不住,而那一大片青草也茂茂盛盛地在心里成长起来,弄得他有点心烦意乱。表面上他还得维持住,温文尔雅的微笑,有条不紊的工作安排,内里其实一直是撑着的。想来很是奇怪,既然跟陈太已经把话挑明了,就应该更加轻松才对,而事实上他比原先反而更操心了。似乎陈太的一举一动,一点一滴的变化都在他的职责之内。陈太说,你要保护我,常来临就真的要去站岗放哨了。他不是那种轻浮外露的人,一般的事都可以隐忍不发,但这样艰苦的把持确实很累。
陈太没有解释,那天她和谁在一起,为什么关机。她不提,他便不好问,好像他也不在乎。其实他试验过两次,故意半夜两点打电话过去,跟她讨论受伤女工的处理问题,搞得她要疯了。几点钟了呀?阿临!
这说明,她不关机是正常的,关机一定是有特殊的理由。他相信这一定和性有关。那么是谁呢?谁那么有魅力那么有权威?是麦瑞?太不可能了。是杨书记?似乎也没多少迹象。那还有谁呢?是她家里躲藏着另一个他不知道的人?似乎也不太合情理。
本来他已经了断了一种可能,可是却冒出无限多样的可能。没错,他是拒绝了陈太,他不能对不起袁敏,他决心做一个好人。可是内心里又觉得她不应该和别人有,这种感觉很奇特,就好像他真的成了兄长,要保护自己任性的小妹妹。其实即便是妹妹,也不好去干涉她私生活的,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而另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陈太和陈太的公司确实在心里分量越来越重。
陈太还是那么忙,出差很多,应酬很多,有时带着常来临,有时候不带。不管带与不带,都是正常的,只是常来临觉得不正常。也许那一晚只是出了点小岔子,她早就忘了。但这一切在常来临那儿竟比天大。当然这一段陈太的心情不好,一直很焦虑也是真的,她在吃药,甚至常来临都提醒过她好几次要吃药。
阿弟的情况不太好,换血已经不能挽回什么了,已经到了针管插不进去的程度。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他的躯体,这种离开是眼睁睁看着的,所以悲痛已经变得不那么剧烈,就像一堆七彩的皂泡尽管绚丽,吹它的人其实是等着看它的破灭。
当时他们就在阿弟身边,陈太请了几个嬷嬷为他做祷告,为他最后送行。他们包的是带套房的病房,病房里站满了医生护士,墙脚堆满了鲜花,但谁也没有办法留住他。午后的阳光一点一点爬过来,从窗下爬到床上,最后停在阿弟苍白的脸上。医生说,节哀吧,大家都尽力了。陈太晃了一下,常来临赶紧扶住,那一刻她的身体在他怀里簌簌地抖,弄得都挺伤感的。
这样,就更加不方便追问。
这天,在陈太办公室,她突然说,对不起!
常来临没吱声,只是抬眼看着她。
陈太说,我知道你一直对有些事情耿耿于怀,但是……实在不好意思!
他有点乱了,说,没有没有。
陈太说,我不傻。你不问我也清楚,但你不问你就更可爱了。
他赶紧说,这段时间倒霉的事太多,不要再提这些了。
其实他是来商量放粮的事。公司已经三个月没发薪水了,连写字楼的钱也发不出来。火灾以后,各种开销一日紧似一日,但还是不能停工,一旦停下来那后果更不堪设想。财务总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要出货就要开工,要开工就要进货,最后出货还要开出信用证,要开信用证就要资金抵押,所有这一切都是要花钱的。他本来是想问问这件事,但陈太的情绪太糟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而且她还主动提起那些疑惑的事,还道了歉,让他突然觉得这个妹妹好可怜好辛苦。以往,她还能说我是个女人呀,我干吗要管那么多?而现在,她连撒娇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样一个妹妹遭受接连二三的打击,你还要她怎么样?她越是敷衍和冷淡,越是显示了她的柔弱和凄美。你不帮她谁来帮她?
他突然觉得确实是太注意自己的感受了,完全忽略了别人的想法。这样想想就突然来了灵感。他说,陈太?
陈太抬起头,示意他去把门关上。
他没去关门,而是说,七祭那天,我们为阿弟办一个哀悼日,你看怎么样?
陈太睁大眼睛,这样行吗?
他说,有什么不行的?他们庆丰公司早就做过,黄佬堂父亲去世,全公司都披麻戴孝呢。他们公司天天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不也没人管?我们不搞披麻带孝,我们搞新式的,带黑纱。这样对你是个了结,对员工也是个交代,毕竟很多人是献了血的。
在常来临看来,陈太是为弟弟伤心是可以理解的,但长期这样下去对陈太对公司都没什么好处,应该有个解脱的办法。当然这样的突发奇想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那天他们路过庆丰公司,亲眼看见黄老板给员工训话时,先让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想发财靠的是黄佬堂思想
当时陈太还不太明白这歌曲的来历,还一个劲问黄佬堂这个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唱这样的歌?难听死了。
黄老板是个木匠出身的木材大王,坦率得很,说,这个歌不知道吗?好有名气的,你问问小白脸书记就知道了。又说,我是个粗人,现在名也有了,利也有了,还想怎么样?不就是想过过瘾吗?其实他们公司这样的小段子还有不少,大都出自黄老板本人的嘴巴。比方: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广东有能人,能人在庆丰!其实这也是企业文化,只是上不得台面罢了。所以赵顾问每次大谈企业文化,就是谈不了庆丰。其实他也很想谈庆丰,但谈不了,只能谈宝岛。宝岛有能人,能人就是常来临。
所以,宝岛公司这样做也没有什么。有什么呢?人总是要死的,为死去的人做一点善事,留一点纪念,带一天黑纱,以寄托我们的哀思,将来公司里其他的人死了也可以这样办。
这天早上,公司写字楼蒙上黑纱,奏起哀乐,两千员工进来时都戴了黑纱,有人还主动扎了白花。陈太站在大门口,素衣素裙,神情凝重,不住地对大家说,谢谢了,拜托了!
幸福村的文总亲自来献了花篮,鞠了躬。赵教授还把常来临拖到一边狠狠夸了他几句,说你们宝岛电子越来越像一个大家庭了,这都是企业文化啊。好好搞,你一定会有发展的!
这次活动花钱不多,但效果奇好,陈太非常满意。她说,在台湾哪能办成这样的事?想都不要想。在越南也不行,越南人也厉害得不得了。
常来临笑而不答。心想那要看什么人来办事,在大陆也不是什么事都办得到的。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事业,每一个念头,每一项措施,都在为事业添砖加瓦。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付出,也是一种确确实实的收获。
这晚,两个人在外面酒吧里喝了点酒,陈太在幽暗的烛光里嘟嘟哝哝,一刻不停地说,自言自语地说,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低,也不知她在说什么,听得他耳朵痛,可他还一直坚持着听。后来陈太自己也笑了,说,我赖上你了,以后恐怕舌头都会肿起来的。你烦不烦?
常来临也轻轻笑了。什么叫成功?这就是。什么叫得意?这就是。人生啊,人生啊,多么奇妙!从前在彩练毛巾厂,他也有过很多策划,搞过很多活动,得过不少奖励,但是还没有过这样的满足感。怎么说呢,这是一种更加充分的释放,一种更加自由的创造,你随便想一个点子就能变成现实,从前有过吗?
只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陈太不久又心情灰暗了,回到神情恍惚里去。她懒得再听公司的事情,把公司的事务完全交给了常来临。问她什么,她都提不起神,啊呀阿临啊,这些小事情你自己处理好了,我忙得来是焦头烂额!问她在忙什么,她说是在找钱,找钱啊你知不知?不找钱这些打工仔你怎么办?你有没有办法贷到款?
陈太的这些变化让他有时很满足,觉得陈太完全放心让他去做,很有成就感。有时又有些疑惑,感到她对自己其实是失望。她是用慵懒的方式表达她的失望。
找钱,这当然是最大的当务之急了,公司三个月没有放粮,还有好几个受伤的人没有善后,都要用钱。钱从哪里来?当然得靠陈太去找。
只要陈太找来钱,一切都好办了。他对员工们也都是这样说的,大家要有耐心,解决任何问题都要有过程,你们要给人家时间。当然常来临是相信陈太是能找来钱的,她在越南还有工厂,在世界各地都有不动产,她还有好多好多的朋友。他甚至设想过,如果有一天陈太完全把公司交给自己,绝不能让她再为这些事操心了,这对她是一种残忍,绝对不能。
但是有一次,他发现陈太和马明阳黄佬堂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喝茶。当时他去干什么来的,忘了,反正肚子咕咕叫,顿时就来了气。还有一次他去劳动局办事,去商讨伤残人员的补偿政策有无变通办法,却意外地碰见了神色诡异的马明阳。更加意外的是,马明阳匆匆出去,坐上了老胡的车。他追出去,想看看车后是不是坐着陈太,可是没看着,后窗是拉着窗帘的。这令他大为恼火,这种感觉非常不好,非常地不好。
当时就拨了电话,问她和谁在一起。
陈太说,和阿阳啊,你来不来一起吃晚饭?
他说,不吃!
马明阳是什么人?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无赖、流氓、贪污犯,开一个公司就成人物了?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好?他骗了你那么多钱都忘了?那常来临还鞍前马后跟着你陈太累个什么劲呢?他那种破公司常来临一天开十个。
陈太很快发来了短信:生气啦?他不理。接着又来短信:拜托,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他还是不理。紧跟着又来了电话,他坚决不理。
仔细想,常来临也觉着好笑,马明阳是什么人?手下败将一个,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计较的?说下天来,陈太还不至于相信他吧?这倒确实是显得自己小气了。反过来想,也说明自己陷得太深不能自拔,才会这么反应激烈。说不定,是陈太故意用马明阳来刺激一下他也不一定,她总是认为自己不够灵活,不如马明阳鬼点子多,好像一种欲擒故纵的小伎俩。现在宝岛公司还能离开他吗?他要走了立马完蛋。这样到了晚上,陈太再来电话时,他已经完全平复了,甚至还有点小快活。不管怎么说,是她先打来的。这种枯燥的千篇一律的生活有时候来点小刺激,斗斗小心眼,也还蛮有意思。
他说,不好意思,下午是我冲动了。
陈太说,哈,你吃醋了吗?你也会吃醋的吗?
他说我怎么不会吃醋?我是很人性的哦。
陈太说,哼!
然后他就舒服了,彻底舒服了。他说,你跟你那个阿阳是借到钱了还是贷到款了?
陈太噎了一下,说阿临,你这个人太传统了呀,做朋友做大哥都是可以的,做生意就差得远。阿阳这个人是不太可靠,但人家头脑确实比你活络,听他讲讲有什么坏处?又说,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这个道理你总是晓得的。
常来临不服气说,那他给你出什么点子了?
陈太说,具体倒是没有,但我一讲工伤事故,他马上第一反应,就是怎么样规避,你想到了吗?我倒是委托他的,帮我想想办法的。
常来临说,他那些办法你敢用吗?那都是阴招损招,一肚子坏水,你又不是没上过当!他的点子无非就是翻脸不认帐,改电脑资料,耍无赖,我闭上眼都能想出来。是不是这么说的?他反正是光棍一条,你是个正经企业家!
陈太不吭声了。
他越说越气,其实马明阳的劳务派遣公司他和陈太议论过的。所谓派遣,就是他把工人招来,让用工企业使用,这样就可以规避三险和长期合同,他坐收管理费。那些交过保证金的他负责买三险。那些没钱交的,人没到公司就已经欠下债了,有四个月是给他白干。总之是钻《劳动合同法》的空子,空手套白狼。当时陈太还把头直摇,说这家伙越来越聪明了,现在还把他当个宝!
但陈太说,马明阳确实把全世界的劳力市场都考察了一趟,听他讲讲,开开眼界嘛。你怕什么?
他只好说是,我怕什么?心想那倒也是,公司是你的,花钱是你花,我怕什么?
宝岛电子只买过一次员工三险,当初是强制性的,后来就再也没买了,这笔开销太大。但真是事到临头了,又觉得还是买了划算,可谁能想到能出这么大事故呢?你能把劳动局长搞掂,谁又能把那么多工人搞掂呢?眼下发愁的就是这个事。
陈太说,你再想想吧,我也再想想。
他说,好。
起风了,一股气浪突然把窗帘掀起来,刮在了他的脸上,啪地一响,就像冷丁被谁抽了一个耳光。转身四顾,纸片吹了一地,看看,都是空白的。他下午复印的那张纸呢?
那张纸就在他裤兜里,已经被他揉烂了。
伤残等级,一级。常见伤残情况,1、重度面部毁容,伴中二级伤残之一;2、双眼无光感;3、双下肢高位缺失及一上肢。一次性工伤补偿(个月),24。一次性工伤补偿金额,70214。一次性工伤辞退费(个月),108。一次性工伤辞退费(个月),315963。补偿总额,386177。
深圳市最新的工伤补偿标准是他从劳动局复印来的,本意是让陈太有个心里准备,当时就被陈太阄成一团摔在他身上。其实她看不看都一样,这些都是登在报上的。他明白,陈太反感的不是这些数字,而是这些数字背后传递的信号。
陈太问,一张脸值这么多吗?这才是关键。
因为在陈太的印象中,一条命才20万,报上一直在这么说。工人的脸是不值这么多的,别人也一直是这样告诉她的。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新的标准,38万!就好像上了公共汽车才告诉她汽车票比飞机票还贵,有种被敲诈的感觉。陈太说,我这张脸卖给你30万,你要不要?
常来临越是明白陈太的感受,越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一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当然应该提供最准确的信息和判断,这没有问题。可问题是,张毛妹伤成了那个样子,不该多给她一些补偿吗?一个好经理应该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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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叶没有想到的事终于见到了。
先是医生催毛妹她们去办出院手续,而后是住院部说她们几个都欠费,不能办。她们拿着单子楼上楼下来回跑,傻子一样被人家训来训去。柳叶叶就给公司的财务打电话,会计说,公司几个月都没钱出粮了,你不知道吗?
她说,那你叫她们怎么样办?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啪!挂上了。
倒是毛妹比她们冷静,目光直直地说,走吧。
她们说怎么走啊?
毛妹说,就这样空身子走,什么都不要拿。
然后她们几个就贼偷一样逃出来了。
回去是坐的中巴,柳叶叶怕毛妹的样子给人家看到,一直在前面护着,她们几个也都不吭声,搞的气氛很凝重。但毛妹包脸顶纱的模样还是很惹眼,一车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停车的时候,有几个男的就喊,什么美女啊不给人看。柳叶叶开头也没吭声,后来说多了就发火说,人家是受了工伤,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毛妹拉拉她,叫她不要理。可那几个还在起哄,毛妹就把纱布掀起来。
车里啊了一声,然后全部蜡住,再也没人多嘴。那一刻她看见毛妹的眼里有亮光一闪,不是眼泪,倒像是一种坚决的声音。这是无声的语言,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也让柳叶叶心里一咯噔。她相信,也就是那一刻,毛妹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
进了公司写字楼,更是鸦雀无声,大家都过来看了,都摇摇头然后走开。毛妹倒是平静下来,那块纱任什么人想来掀掀就让他掀掀,她不说话也不着急。
柳叶叶说,医院里手续还没有办。会计笑笑。
柳叶叶问,这个事找哪个呢?会计又笑笑。
柳叶叶问,常书记在不在?
会计这才开口,说我们也在找常总呢。
毛妹想想说,还是先回宿舍吧。几个人就出来了。
但宿舍的床位已经被别人占了,毛妹的的东西都被拣在纸箱子里。柳叶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毛妹看看,说就这样吧,我先跟你挤一晚。柳叶叶点点头。
但其他几个妹子就受不了了,那个小许住在七楼,从七楼一下飞出一个包,一下飞出一只盆。而楼下更是骂成一片吵成一片。
这一晚,柳叶叶翻来覆去困不着,她搂着毛妹,好想劝她几句,就是不知该劝什么,觉着劝什么都好像是假的,是装出来的。
毛妹一直不吭气,怎么问都不吭,弄得她好怕。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只有希望常书记快点回来,给毛妹一个说法。不管人家怎么样讲,常书记是好人。好人也不是万能的,好人解决问题也需要过程,你要给人家时间,也许人家现在正在想办法呢。
到了后半夜,落了点雨,空气里有了点花香,一点一点飘进宿舍里来,这时毛妹开口了。说叶叶你不要担心,出了工伤就要辞退,我早就晓得。我这个样子也不可能留下来,还不如自己走。我明天就到小青那边去种菜,一边种一边等,等拿到赔偿金我就回家。我好想家啊。
柳叶叶心酸了,眼泪水一下喷出来。你们都走了,我怎么样办啊?一起来的老乡一个都不剩。
其实她难过的不是这个,这个结果她已经晓得了,她难过的是公司,这样的结果太冷酷了。她说无论如何你都要等到常书记回来再走,他不会这样对你的,那些人不代表他,那些人也不代表公司。怎么这样冷漠这样绝情啊?怎么连一点慰问都没有,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啊?你还是个拉长啊?
毛妹替她理着头发,说,我以后要是跟公司有麻缠,你千万不要出面。你的心思我晓得,你出面对你不好,真的不好。
有啥子不好?常书记我一定要问的,常书记不是这样的,是他把你招来的。
毛妹说,公司不是常书记的,是老板的。常书记也是个打工的,也许他有他的难处。你说他们不晓得我们回来了吗?肯定晓得。只是他们不愿意见面。
这一问倒是把她问住了。但这一问又好像常书记在故意躲着似的。也许他们确实有事情呢?也许他们正在外头找钱,公司已经几个月不放粮了,没有钱他怎么好见你们呢?没有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样一想好像又可以解释了。
她说,常书记好有爱心的。
毛妹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这样说说也好,说说心里舒服一点,说说三星就偏西了,说说天就快亮了。有句话说得好,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毛妹说,你以后自己也要当心一点,凡事不要太死心眼,一厢情愿的事不要做。
她晓得她指的是什么。她说,好,好。然后她就困死过去。
毛妹什么时间走的她不晓得。
她晓得的是,常书记第二天没出现,第三天也没出现。等到他出现的时候,小王小李小许她们三个也走了,出了工伤的人全部都走了,走的无声无息。公司里平静得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也从来没有那七个人,只剩下烧毁的厂房像个骷髅躺在那边。哪个也不再议论这件事,生产还在继续,生活还在继续,只是以往的心情再也不能继续。这种平静太奇怪了,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叫人害怕的平静。
直到毛妹走后第四天,主管让她到写字楼去一下,她才晓得公司一直是由律师在处理这件事。律师是个女的,很时尚很高贵的那种,问她能不能联系到毛妹。
她说当然可以,就留下了小青的电话。
律师又问,张毛妹家里是不是经济上很困难?
她说是的。律师说,你能不能写一个旁证材料,说明一下她家的情况?
她就写了,舅舅的缩骨症,舅妈的风湿腿,还有小妹得的怪病,这些都要花钱,都要靠毛妹打工。她问,写下这些是不是可以多赔偿一些?律师说你只要把真实情况写下来就可以回去了。她想再多问一句都问不到。
律师说,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
这句话让她很恼火,没有关系你找我干吗?扭身就去找常书记。这回常书记在。
常书记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
听到他这样说,她就想哭,可她还是忍住了。她说这几天都在找你,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她都急死掉了。她说毛妹好可怜,毛妹好想见你一下,毛妹怎么样办啊?
他一直静静地听她把这些牢骚发完,他才站起来,走过来,从她身边走过去,去把门关上,这些动作让她心里咚咚跳。她以为他会把手放在头顶上了,她好想他这样做,但是没有。
他重新坐下,才盯着她说,柳叶叶,你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女孩,爱学习又爱好文学,还是个打工作家,我是一直看好你的。公司还打算提拔你做主管呢。
她没有吭声,但已经不想哭了,她在等他说。
但常书记说,有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可能你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把事实真相告诉你。大家一直都以为张毛妹是为了抢救公司的财产才去扑火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上可能没有这么简单。社会太复杂了,人性是复杂的啊。
柳叶叶张着嘴,傻了。什么意思啊?
根据消防局的调查,如果当时张毛妹不去扑火,不去组织大家去冒险,而是主动撤离,她们几个人就不会伤得那么厉害,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这话什么意思啊?
也就是说,当时她完全有时间撤离,可是她却去组织工人扑火。这都是有充分证据的,你看,消防局的结论,受伤人员王小娟李美丽许桂花都写了证词。当时她一定要那么做,是不是有其他的动机?她家里是不是非常困难?她有没有可能在利用这个机会?你对她家的情况是了解的,你说呢?
原来律师让她写的材料是证明毛妹有其他动机?她觉得天塌下来了,楼板都在摇晃。原来消防局也结论了,原来小王小李小许她们也写了,难怪她们都不见了。
她跳起来,扑到他面前说,你是说毛妹故意把自己弄伤的?不可能,毛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常书记说,我也没有说肯定是,我只是说有可能,人性是复杂的啊,你以为你了解,我也以为我了解,实际上只有她自己最了解。所以我们才要实事求是,她家里是不是很困难?
她家再困难,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啊。
你只要证明她家里困难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你们是好姐妹。
我这么能做这样的证明?我把毛妹往火坑里推?说毛妹自己往火坑里跳?打死我也不信!她叫起来,她要去找那个律师。
常书记拦到她说,你不要激动,不做也没有关系,写了也可以收回,我不勉强你。其实公司也不敢肯定。我们只是要把事实搞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样,出于人道主义,公司也要给毛妹一定帮助的。
柳叶叶扑在他的桌子上,常书记你是个好人,毛妹一直都这样讲,我更是这样想,我们都把你当作亲人当作大哥哥一样的啊。
常书记怔了一下,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就好。我也没说要怎么样吧?实事求是,好吧?OK?
再一次听到OK,她已经没有上次那么反感了,相反她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了公司的态度,也明白了这两天的平静,明白了这种不安。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话是由常书记嘴里说出来。这样的想法,会发生在他身上。有一个幻影,像冰山慢慢崩塌一样在她心中开始。她的心裂开了,好疼。
是的,毛妹当时是可以逃出来。是的,毛妹家里是很困难。是的,她就是写了也算实事求是。但是你要搞清楚的是什么?是毛妹别有用心?是她用自己的青春容貌在讹诈公司?你怎么想得出来?
她退出来,走道门口,想想又问一句:常书记,王小娟她们也是你喊她写的吧?实事求是?
常书记笑了一下,慢慢的,那个笑就硬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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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规避技巧培训班的课程大纲:
第一讲 全球经济一体化下的劳工问题
第二讲 《公司法》《会计法》中的法权关系安排
第三讲 《劳动法》:管理劳动的法
第四讲 问题员工的降职、降薪技巧
第五讲 未违纪人员的辞退技巧
第六讲 香港“八佰半”破产引出的教训
第七讲 世界各国的工会陷阱
第八讲 《劳动合同法》:我们应如何面对
这是马明阳那个现代劳务派遣公司办的“技巧培训班”。马明阳博士,他说他是博士,此刻手中正拿着这张纸给学员讲解听课须知。这个培训班十分火爆,请的都是名校的教授,学费一万,120人的班三天就报名满员了。参加的都是企业老总,人事资源部经理和人事主管。老总们都希望知道如何依法规避责任,企业又不承担后果的妙方。所以陈太一定要他来听听,不来不行,不来她就要生气了。陈太说,拜托你阿临,不要小家子气好不好?说到底,常来临还是怕她的,陈太真要生气了他可不乐意。
现在陈太就坐在他身边,像个清纯的大学生。她没有化妆,可还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他们当然不用交费,这点面子马明阳还是给的,这使常来临多少有些得意。培训班的地点选在了帝王大厦,一下子就把档次提上去了,坐在座位上就能俯瞰深圳全貌远眺香港铜锣湾。
马明阳这小子聪明是聪明,不费事就把120万骗到手了。但这样的聪明又是常来临所不齿的,他只会夸夸其谈,他甚至处理不了任何一点企业的实际问题。带着这样心理他甚至有点恶作剧的想法,如果张毛妹那张恐怖的脸此刻突然出现,张毛妹直接上了讲台会怎么样?
其实马明阳不会讲话,这个这个,一口一声。常来临就是把嘴巴缝起来也比他顺溜。晚装里头打个领结手上拿几张纸就敢称博士,就是这世道。但这小子愣是成功了,你有什么办法?他说中小企业的存活期,全世界的统计数据是五到八年,办这个培训班的目的就是要破解这个难题。全世界都破解不了你能破解?
接下来的香港教授倒是真的很威水,上来就说,各位是老总,让你们来听课确实委屈了。但你们对资本流动有多少了解?对全球劳力市场有多少了解?不客气地说,你们的知识基本为零。你们只会发牢骚,埋怨政策变了,政府不给你们更多的优惠,你们根本不清楚,其实中国是个真正的投资天堂,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好!中国有多少人口啊?这个人口红利有多少大啊?你们算过没有?你们有钱不赚让别人来赚?然后把一头雄师样的灰白长发往后猛地一甩。哗——掌声。
他接着说,就在你们隔壁,前几年日资的“八佰半”破产事件还记得吧?他下午宣布破产,晚上香港政府就出来说,员工不要慌,香港政府会对你们负责的。香港政府是傻瓜吗?当然不是。但香港有《劳工法》,《劳工法》规定企业的第一债权人是员工,他没有办法。他必须管。我们这边就没有,我们这边企业破产是按税、贷、费、债的顺序进行清偿。想想,员工在这个顺序里有位置吗?提都不提!这是多么大的优惠?我不是咒你们破产,而是说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多么诱人!哗——鼓掌。其实关于《劳动合同法》,我跟北京讲过多次,你们要吃苦头的,不听,不听我也要讲!哗——热烈鼓掌。
接下来就开始第一讲,也很精彩。但他多次提到了马明阳,说马明阳亲自考察了各国的劳力市场,是个年轻的劳工问题专家,是企业界的又一颗新星。一顿生猛海鲜愣是吃出咸肉骨头来,总归是有点不爽。
听课后马明阳留客,请张教授吃饭,一定要陈太留下来陪。尽管心里不舒服,但陈太要留,他也就欲走不能了。另外作陪的是劳动局常先生和赵顾问,他们两个也对张教授的课赞不绝口,说是高屋建瓴惊世骇俗。
那张教授把头一甩,做仰天长啸状,说北京不听啊,听我的话中国早就不是这样啦。又说,我老啦,将来就要看小马他们的啦。说罢大笑,狮子头一颤一颤地仰上去,很沧凉很悲壮。
马明阳慌忙站起来摇手,惭愧惭愧,无地自容!我是晚辈,还要各位多多提携。不是陈太当年收留了我提携了我,我哪有今天啊?
然后第一杯就为陈太的慧眼而干。张教授说,是啊,你们多多提携,你们养那么多工人干什么?统统改成派遣,过了年新法 就实行了,不改干什么?
陈太说,是啊是啊,我正在考虑。
常来临这才明白,马明阳这个老鼠拖的木锨大头还在后面,120万还是个小钱。可他究竟有什么本事把这些名人都糊弄住了?这样一想,问题就严重起来,一口凉气也呛进肺里。
陈太不是傻瓜,她眼界开阔得很,她说正在考虑就一定是个大的潮流就要来了。其实哪个企业家不想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连黄佬堂那样的土包子都知道过过瘾,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风要雨全凭高兴,为什么要接受派遣?派遣不就意味着管理权拱手让人?难怪陈太这些天一直跟马明阳接触,也难怪在受伤理赔这些小事情上寸步不让,还亲自指定律师来处理!
劳动局的小何也说,《劳动合同法》现在弄得是鸡飞狗跳,这边辞退那边跳楼,跟着后头擦屁股都来不及。整个广东都乱了知道不知道?这是严重倒退!他说,老板也不是傻子,他替你拿铁饭碗养工人吗?都要赶在年底前把人清理掉。所以省政府也慌了,马上要出台一个文件,凡是辞退20人以上必须报批。那有什么用?人家辞退19个行不行?
赵顾问说,我也感觉最近气氛有点不正常,为什么都赶在年底处理这些事?
小何说,新法过年就实行了,这个都不知道。
张教授说,你们也不用紧张,中国跟国外绝对不好比的,小马去考察过啦,那里的资本才叫紧张!
赵教授讲,快说说!
一时间屋里光线都黯淡下来,马明阳的白嫩的娃娃脸陡然大放光明。马明阳说,其实培训班里都会介绍的,我简单说一下我看到的情况你们就明白了。比方说工会,国外工会是非常厉害的,中国哪里有?比方拉美最大中资企业是首钢去办的,它开除了一个罢工工会成员,结果造就了一个秘鲁工人英雄,在工人支持下他先是当选议员,后来又当了秘鲁劳工部长,他的女儿还当选首钢秘铁所在市的市长,首钢一下就瘪了。拉美工人不好惹,中资企业又看上了非洲,那里不但穷,工资低,而且政治比拉美落后。但很快就发现非洲的新闻传媒厉害,竞选双方都要拉劳工的票,劳工利益也得罪不起。后来又发现,非洲人国家意识虽然淡漠,但部族意识却很强,一旦发生劳资纠纷,当地本部族人就来闹事。所以最后看来看去,还是中国劳工最顺从。一家中资企业从国内输入150多人当保安,占全部雇员的80%以上,实际上他们都是一线工人。这在当地是违法的,结果又引起了舆论风暴。
中资是这样,外资也一样,资本趋利避害天经地义。发达国家就不要说了,欧洲各国都是福利国家,美国加拿大动不动就闹罢工,跟玩似的。这次法国大罢工,表面看是为职工的退休保险,其实说白了就是资本和劳工的最后较量。如果政府赢了,罢工就会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如果工会赢了,资本就会更快地撤出法国。连印度这样的低工资国家,都因为工会太强大了,赚不到钱,印度的塔塔财团还想把汽车产业向中国转移呢。所有迹象都在表明,一场全球性的变革正在到来,它不是高工资地区向低工资地区的产业转移,也不仅仅是经济发展阶段上的产业转移,好像是全球一体化了,各国产业分工不同了,不是。那都是表面现象!
那你的结论是什么呢?赵教授问。
结论是,中国人最老实,中国才是真正的投资天堂。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说妙,吃菜吃菜!
常来临不服气,觉得是天方夜谈似的奇怪逻辑,说,照你这样讲,不是中国在救资本主义?
马明阳的娃娃脸转过来说,很可能是。我瞎说啊,它很可能意味着地球上200多年的工人运动,100多年的民主福利制度,几千年的人类平等想象,随着资本的全球化最后哗啦一下,全都谢幕了。他把五指叉开慢慢垂落下来,那样子绝对恐怖。
陈太尖叫道,他们都谢幕了,我们赚谁的钱啊?
马明阳更加深沉了,说这正是我忧虑的问题。
劳动局何先生频频点头,说马总你是真动了脑子的。
哪里哪里,马明阳谦虚道,你们几位都是我的前辈,在你们面前我连灰都算不上。
何先生叹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你才是真正吃透了政策的人,了解政策意图的人,思想解放的人,深圳将来就看你的啦。
赵教授还在笑,是谁想出来的?辞退20人以上要报批?尽干这些没用的事。老板管你什么省政府文件?
何先生说,话是这么说,压力还是有的。
马明阳说,现在中国劳力市场乱就乱在没有一个伦理规范,比如像三纲五常那样的东西。封建时代为什么稳定?就是有个三纲五常,有个工作伦理摆在那儿,每个人都可以对照对照。
何先生把筷子一撂,说得好,说下去。
张教授也说,这个思路好,软实力嘛,我们也要想出个核心价值观出来。
陈太说,你们一搞三纲五常,我们女人就要倒霉了。
何先生说,应该叫新三纲五常。不是针对女人,是针对社会的,马总你继续说。
马明阳说,我哪行啊?我就是随便这么一说,瞎说的。您是大机关的,站得高。张老师赵老师都是大教授,学问大,我哪敢瞎胡说啊?
何先生说,他是搞哲学的,经济问题也是外行,还是你们这些在第一线的经理有想法,脑子活。一下就搞出一个劳务派遣公司出来,厉害!其实《劳动合同法》里的劳动派遣不是这个意思,厉害!
赵教授有些不服气,说其实在海外,哲学就是文科学问的总称,所有的文科博士都叫哲学博士,哪里分得这么细。
何先生把眼一斜,那你也想一条出来啊?
马明阳打圆场说,我瞎想了一条,算是开个头:你们看,资为劳纲,怎么样?
张教授说,有点意思。
何先生说,我提一个,官为民纲。
张教授把桌子一拍,也有点意思。继续想!
赵学尧说,西为中纲?
何先生说,对头!这就上路子了。西为中纲,官为民纲,资为劳纲,妙。你以为那些响亮口号怎么来的?就是喝酒喝出来的。再想,再想个五常出来。
马明阳说,我是想不动了,我只知道香港有个张五常,厉害。
赵教授说,这是一篇大文章啊,新三纲五常!可以搞得振聋发聩,举国撼动。我那本薄书一定把这个意思也吸收进来,变成一部全面指导新时期的大书,纲领性的,全面性的,伦理性的,贯穿一个时代的。
何先生看他已经出神,说这哥们又在幻想一夜成名了,三句话不离他的书。赵老师?赵老师你要能把新三纲五常搞出来,我包你一炮走红,青史留名。
赵教授说,这要慢慢想才行,要准确,要高瞻远曙,要有概括力。
何先生就笑,说我先给你贡献一个字。
张教授说,你们都说了这么多,女士还没开口呢。
陈太就叫,哎呀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搞得来,我头昏脑涨!要我说就是爱,怎么样?这个爱字一定是少不了的。我们女人只要爱情至上。
大家都说,好!干一个,为爱情干杯!
赵教授说,除了爱,还可以说几个字,权,钱,信,不可少吧,还有爱,还有什么?
常来临忍不住了,叫道,耻!
赵教授说,对,就是耻,知耻近乎勇嘛,几个了?权钱信爱耻,已经五个了。
常来临心想,这个耻其实是无耻,可他们居然也叫好。
马明阳说,不好听不好听,听不清楚,还以为是权钱性爱史呢。
一桌人都喷饭,大笑,说过瘾,真过瘾。都认为今天这顿饭吃得值,有收获,又都认为这个事值得认真做,一定要把新三纲五常打出去,都答应回去好好想一想。
赵顾问总结说,其实文明都是被圣人教化出来的,没有哲学家就没有今天的世界。五四那一代人非要鼓吹激进主义,否则中国哪是现在这个样子?鲁迅在《一件小事》里写的那个被人力车夫撞到的老太太,其实在今天看就是一个碰瓷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结果中国人就被教化成这个样子。
陈太问,什么叫碰瓷的?常来临给解释了半天,她才听懂。听懂了,她的眼神就直起来,直直地逼在了常来临的脸上,搞得他很不自在。
分手时,已经半醉的张教授嘟嘟哝哝,突然提出来要陈太拥抱他一下,爱一下嘛,就一下,那意思好像是说,他到大陆来还没有哪个女人敢说不爱他。
说得陈太很尴尬,脸上在笑,脖子已经僵了。常来临也一下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冲出去。
好在陈太机敏,说阿阳都给你安排好了呀,是不是那个靓女?阿阳?阿阳?
马明阳说是是,赶紧把他拖走了。
这一惊,更令常来临紧张不已,上了车还在骂张教授什么东西,说我真想抽他。
然而陈太一点反应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一边拿出粉盒补妆一边说,你真那么怜花惜玉吗?
当时我真想上去抽他的,是马明阳拦着我。
谢谢,她说,你要是真有那个心,就先可怜可怜我!然后就抽泣起来。刚才还春光明媚,闹着笑着,转眼就变天了,倾盆大雨,抽个不停。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真的是很难过,真的是不知道你心情不好。我还以为你愿意听他们胡扯呢。
陈太说,我心情不好你不知道吗?公司里搞成这个样,外面又弄不到钱,你不知道吗?打工仔碰瓷都碰到我头上来了,你不知道吗?文总那边又有希望小学要捐,你不知道吗?
希望小学的事,是文总在省里答应下来的,赵顾问的意思,总公司答应捐十所是替大家答应下来的,宝岛电子起码应该分担一所。当时陈太在外面,是常来临替她当了家。在常来临看来,这个事情值得做,又不是要你马上拿钱,又能上电视宣传,有什么不好?在电话里一说,陈太也就答应了。
至于几个受伤员工,已经按陈太的意思办了,尽管他也不能相信张毛妹是在碰磁,但他也无法去排除这个可能,现实是什么样的可能性都存在的。现在连律师都是她亲自请来的,律师比陈太说的更可怕,说法律就是预防人性恶的。但凡事都有个过程,一起都在进行当中,究竟怎么样还要按程序办。
他说,眼下公司的财务状况是不好,工资发不出,打工仔没处理干净,损失了一点但也没什么大问题。他说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手上这批货押得很大,只要货一发出去,马上不就周转开了?干吗心情不好?
陈太说,你清楚个屁!我欠了人家多少钱你清楚吗?我付出了多少代价你清楚吗?
这样他也就噎着了。他真的不清楚。陈太下车后他还在想,你不跟我说,我怎么清楚?想想,他还不如吗明阳活得潇洒,钱也挣了风头也出了,骗了你的钱你还说他好。我都把心掏给你了,你还不跟我说实话,我怎么清楚你欠了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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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马明阳这段日子也不爽。别人都不知道,以为他潇洒得很。其实他是在外头潇洒,他能把这个世界玩得溜溜转,能把大便玩成金条,惟独玩不了自己老爹。问题出在他老爹身上。
有些憋屈,是很难说出口的。
马明阳的爹在老家一个人过,本来也没想接来的,没想到,年头上为宅基地的事叫村长卡了脖子。他家的老屋开矿开塌了,村里早就答应给他挪个地。有天爹打电话来说,又要叫捐钱哩,不捐就不批地。捐三千给挂个匾,捐六千给个支教模范,捐一万就在小学校刻字。你看咋整啊?
马明阳说,不是刚捐过吗?怎么又要捐?
他爹就哭了,说孩啊,你在外头发达了,村里都知道,谁让你上回开个车回家来?我让你不摆席你非要摆,这是明打明放着要卡咱脖子,活抢哩。
深圳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家来电话。来电话就是要来人,来人就要接待,来个一回一两千,来个两回三四千,来个三回一个月工资就白抓挠了。老板情况不同一些,老板财大气粗,但老板的时间就是金钱,钱出得起人陪不起。那马明阳刚爬上老板阶级没几天,刚威还没威够,且又是个孝子,他办公室里供的是关老爷,挂的字是个大大的忠孝节义,他怎么能听爹的哭声?
爹哭起来一抽一抽,就是在抽他嘴巴子呢。当年娘就是这么哭的,娘就是这么哭死的,生生地为自己哭死了,可不能再哭死一个爹。心想一个人的事业再大,再威再猛也得让人看见才行,荣华富贵你得让人家服气,否则人家不尿你还是不尿你。便说,爹呀爹呀,你千万不敢哭了,哭坏了身子我还咋整?我还活个啥劲?捐就捐吧,不就几千块钱吗?捐!
可过几天爹又来电话了,村长说了,想来深圳看看你,看能不能找点投资项目啥的,你看咋整?
这下他发毛了。那马明阳何等聪明,一听就毛了,心想我在外头连打带拼,敢情是替你们打工咧?一个穷山沟的破村长还真玩大了,玩到他头上来了,还看看,还投资,胃口不小。这样脖子便麻花一样扭硬了,说爹呀,我欢迎他来玩,深圳可好玩。你就说你手头没有现钱,请他带你一起来,坐飞机来。屋子塌就叫它塌吧,反正也不值个啥。
马明阳上头还有个姐姐,早就嫁到外县去了,村长就是报复也没地方下叉子。这样一飞机就把村长哄到深圳来了。
在机场,马明阳嘴龇得比木棉花还好看,手摇得比簕杜鹃还热烈。村长想掏香烟,他立马塞过去两包大中华,村长要提箱子,他立马抢过来扔到车上。然后一车开到王朝大酒店,开了一件总统大套房。说一声要领父亲回家看看,就鲤鱼摆尾再也没露头。过了些日子,打听到那位村长是叫收容站送走的,走之前还在樟木头干了几天活,这才把一口邪气从鼻孔里喷出来。
他爹一听就哭丧个脸说,你这是咋整啊,你叫我回去怎么见人家?说个甚他也是你外表舅哩。
马明阳说,你回去干啥?你还想见啥人?就在这住下了,不回了,我包你享不尽的福。啥叫荣华富贵?啥叫至尊至伟?你儿子这就是!
可老头是个劳动惯的人,一天不下地还行,一个月不干活就浑身骨头疼。马明阳安排公司的人陪他到外头去吃,吃了十天,吃不动了。又安排人陪他去参观游览,玩了十天,也玩不动了。然后老头就天天坐家里发愁。马明阳没结婚,也不想结婚,天天半夜才回家,有时忙了就不回家,屋子再大也就老头一个人。腰里虽说别着票子,可票子也顶不了所有的事。没想到,一架飞机把老头哐过来,气出过了,人却悬在了半空,想回都回不去了。再见着马明阳,老头又开始一抽一抽地哭。
正好第二天去幸福村办事,就把老头带上,说我领你看看人家的农村,人家也是农民,人家能过你就不能过?你要学会享福!这都啥时候了?你不会享福你就不是现代人。
参观了幸福村的大楼,就进到村委会的后院。从汉白玉石桥上过去,老头就把嘴张开了。瞧着那些古旧阴森的摆设,瞧着那些看着难看坐着难受的座椅,瞧着穿旗袍的服务小姐,老头突发奇想,问,皇帝就这么过日子吗?
马明阳说是啊,皇帝也不过如此,你以为啊?
老头问,怎么没见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皇帝睡女人都兴翻牌子哩。
马明阳心里一动,瞧瞧老头还算壮实的身子骨,心想老头过不踏实确实有他的理由。心想只要让你表达充分了,你不就安稳了吗?当晚就带他到一个地方去洗澡。
那个地方隐蔽,一般人是不接待的,也消费不起,豪华奢靡之地,温柔富贵之乡,赛过皇宫。
一个小姐见他们是两个一起来的,愣了,问,是两位吗?
马明阳说,就一位。你好好照顾这位老板,要全套的,照顾好了有奖。
那小姐愣怔一会儿,没吱声。
马明阳又说一遍,还没吱声。
马明阳问,我的话听不懂吗?
那小姐这才动手替老头脱衣。
见老头懵懵懂懂慌慌张张还有点怕羞的样子,马明阳就退出来。心想,人人都想过过皇帝的瘾,还得有皇帝的命才行。老头那块地也荒久了,该给他松松土了,松过土也就消停了。再一想,人生无非就这么几件事,这几件事在马明阳这儿又是如此简单易行,操作简便灵活自如,不免有些得意,竟也笑出声来。再往深处想,所谓人生境界其实也不过就是几道坎,这个坎一旦跨过去,也就无往不胜无所不能。可怜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活到这个份上,明白这个道理?
当晚老头回家果然踏实了,一声不吭。一连几天都不吭,只是把两眼直着,放着光芒,拣着宝贝不便示人,只能暗暗窃喜的样子。
老头不吭,马明阳也不问,不好问,怕老头脸上挂不住。交流这个经验毕竟很难开口,虽说不是什么大障碍,但还是能不提就不提的好。
有一天,老头突然问,你咋不领我出去了?说着脸就渐渐红了,说,我还想去哩。
马明阳笑了,也有点不好意思,说想去就呗,有啥哩?咋样?感觉不错吧?
老头说,比你娘还体贴,真会日弄人哩。
马明样眉头皱皱,说你自己去呗。就告诉他怎么打车,到哪,进门就说马总介绍来的就行了。然后就给老头一张名片一张卡,心想这个办法也行,能让老头踏实了就行。他哪有时间陪啊,他的时间都是用码表掐着使的。
虽知又过了一段日子,老头竟把小姐领到家里来。老头叫她小徐,说小徐可会炒菜,叫她炒两个菜给你尝尝。又说小徐可会过日子,她买的菜比我便宜好几块哩。
这下马明样慌了,问老头,你这是啥意思嘛爹?
老头说,你不是想让我享福吗?你只要让我娶上小徐我就享福了,我离不开她了。
马明阳说,你知道她是啥?她是小姐,是婊子。
老头说,我不管,我只认她这个人。
马明阳说,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娘吗?
老头说,你娘也巴望我过好日子哩。
马明阳说,从现在起,我宣布,一天只给你十块钱买菜,多了一分没有。
老头又哭了,一抽一抽地哭,说我不想来的,你非要我来,我不想享福的,你非要我享福,我不想那个的,你非要我那个,现在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要我咋整?老头说,我都想好了,你要是看不惯,我就搬出去过。老头说,我不稀罕你的钱,我都想好了,别人能过我也能过,拾荒的拣垃圾的都能过,我咋不能过?小徐也愿意跟我过,她是苦孩子出身!
到了这时候,马明阳才知道傻眼。
但这还不是最头疼的,真正令他头疼不已的事还在后头。老头真的搬到出租屋去了,那个小徐也真的辞职跟他过了。直到有一天过节,他买了点东西给老头送去,跟小徐谈过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脑袋才真正被门板夹住。
以前小徐也没跟他谈过话,碰面她就躲开,大家都在避免尴尬,他想这也很好。能知趣就好,能让老头快活就好,他不也希望老头快活吗?不管怎么说,爹还是爹,改变不了。
那天老头不在,就随便谈了几句,那个小徐就提到她是贵州人,老家在一个叫棋盘乡柳树桠的地方,说着就拿眼瞟了他一下。这一眼让他心里一抖。这一抖才叫他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内容,从这点内容里看到某种了熟悉的微笑。
他发现这微笑后面还有一种笑,眼睛后面还长着一双眼。
所以马明阳经常做恶梦,梦中他总能看见那个少年时代荒凉的河沟,河沟旁趴着老黄。沉思默想的老黄抬起眼皮偶然瞧他一眼,他心里就一抖。接着那眼神就渐渐愤怒起来,这眼神像谁?像娘,也像小徐。然后老黄就吼叫起来,但这吼叫是没有声音的,然后梦就断了,像一台电视机突然信号中断。马明阳脑子里一片惨白,只剩下雪花点和着电流声的沙沙轰鸣。
他想不通,命运既然让他来经营派遣,命运就不该派遣另一个人来经营他。
47
还有一个人也是老做恶梦。
这个周末,早起梳头的时候,梳下来一大把头发,同宿舍的工友都叫起来,柳姐你掉头发了!
柳叶叶扫起那些头发,装在塑料袋里,说,人家都讲广东的水硬,喝了硬水就掉头发,你们以后也会掉的。
其实这些头发是怎么掉的,她自己心里清楚,天天睡不着,想得头皮痛,能不掉发吗?她做了好多恶梦,梦见毛妹的脸,那张脸献血淋漓。毛妹一下子说,我不怪你。一下子又说,想不到你也来害我!她好怕啊,她不敢去见毛妹,可是越是不敢去,越是觉得心里害怕。就好像是她害了毛妹,她本来是要帮忙的,可是却害了她。那个梦就是她伸手拉住毛妹往坑外头爬的,可眼看爬出来了她又踹了毛妹一脚。早起她的脚还隐隐疼着。
现在已经清楚了,先出院的三个,拿了公司的一万元,辞工了。王小娟她们三个,每人也拿了两万,也辞工了。她们临走都写了保证书,保证不再来找公司麻烦,其它的事什么也不晓得。反正大家都用羡慕的口气在谈论。都说不少了,苦两年也苦不出两万元,保证就保证,拿着现钱才是真的。只是张毛妹怎么办,哪个也不晓得。张毛妹成了那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公司也许能多发点善心,四万?六万?也不一定。都这么说。反正上班的还是上班,睡觉的还是睡觉,日子还是流水一样无声无息。
另一方面,有一种看法瘟疫一样在流传,说张毛妹是自己作死,你都不爱惜自己,怎么能让人相信你是爱惜公司?当个拉长就了不起了,你能救什么火?明摆着是做给人家看的,是做秀!这下好了,把自己做进去了。
听到这些话,柳叶叶开头还争两句,不是那样的,毛妹不是那样的人。但争得多了自己也怀疑起来,她们说,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她的心思?人性就是自私的,她为自己是正常的,为公司才是不正常。把人往坏处想想不会错,大街上碰瓷的装死的天天都有,哪个不像好人?就算从前是好人,现在也不一定!
那么,自己写的那张证明,究竟是写对了,还是写错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晓得。你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也都不不晓得了。
买了早餐正要回宿舍,柳叶叶看见好多人往公司外头跑,去看热闹。他们一边跑一边喊,枪毙人了,去看枪毙人!懵懵懂懂跟过去一打听,原来是庆丰公司组织消防演习,头天有二十多个工人偷懒躲进宿舍没有参加,上面批评下来,公司老板就发火了,命令经理把他们搜出来,让他们在草坪上一字排开,像枪毙人一样用高压消防水龙头向他们扫射。这些人被冲得七倒八歪,倒下,必须爬起,接着枪毙。公司老板在一边骂,丢你老母丢你老母,你丢老子脸,老子枪毙你。他们足足被枪毙了一个小时,老板才累了。看到在外头围观的也跟到拍巴掌,笑成一团,嘴里还喊,毙掉那个毙掉那个,那个还有一口气!老板也很开心,说,我可没有你们老板那么好讲话,哪个叫我难受一阵子,我就叫他难受一辈子!
自从上次失火以后,各个公司都搞了消防演习,但像这样刺激的,确实还是第一次。看到工友们这样开心这样兴奋,就像看到一台大戏那样的笑着叫着,柳叶叶心里突然一抖。接着就感到冷,整个身子也抽搐起来,一种寒意从心里往四肢扩散。平时,看到打人抓人,捉弄人虐待人的事情并不少,但他们大多数是一种麻木的恐惧的表情,但现在不晓得是怎么搞的,人人好像都换了一副面孔,好像大家都渴望见到血腥和残暴,连女孩子也是这样。好像不这样枯燥的日子就不能打发,生活就寡淡无味没有放盐。而庆丰公司的老板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把自己释放出来。
她晓得这就叫冷漠了。就像自己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一样,情感变得粗糙而又迟钝,神经变得肥大而又坚韧,不用刀子割斧子砍都不会喊痛。可这种冷漠麻木究竟从哪里来的?怎么像感冒一样会流行?
这样一想,她猛地打了寒战,气也一点一点虚了,自己比他们强在哪里?还不如他们!他们毕竟是看那些不相干人的笑话,自己呢?毛妹是一起长大的姐姐,怎么也把流言蜚语当了真?即使不是怀疑,也是怕沾边,生怕自己担到责任。你写了就写了,写了是因为不清楚他们的用意,没有恶意,有什么可怕的?即使说不清楚,毛妹误会了,也没有啥子了不起。讲一声,招呼一下,她也好有个准备啊。
这样就决定去找毛妹,讲清楚,一定要讲清楚,而且一下子就万分紧急起来。坐在车上还在奇怪自己,你一个打工妹有啥子可害怕的?怎么会有那么多复杂念头?这几天是鬼找着了?
小青把她领到一块大田里,指点山脚的窝棚给她看,然后自己就回去了。小青不爱讲话是一贯的,但回头看她的那一眼还是让她心里不舒服。在小青看来,自己就是那种猪鼻子上插大葱的人。她没有得罪过小青,跟她也没有什么矛盾,可人家就是有这样的看法。人和人没得什么道理好讲,气味不投就是拢不到一起。
这是一片山凹地,盖上大棚种蔬菜,毛妹能打上这份工确实是个暂时落脚的好去处,小青还真是有心人。
毛妹见到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来啦?她穿着一身公司里的工作服,只是草帽上加了个纱帘,也许惠安女的衣服要进城才穿吧。然后就领着她进窝棚,倒水,坐在地铺上,半天想不起一句话。
柳叶叶说,我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你要相信我,我是不晓得他们的意思,才答应写的。
毛妹说,有啥子对不起?你又没说瞎话。原来那个女律师已经来过了,讲了好多难听话,毛妹全都晓得,她写的证明毛妹也有复印件。毛妹说,开头我也傻了,后来想想你不是那样的人,才晓得上当。
柳叶叶把头一点,眼泪水也跟到下来了,我哪晓得啊,我根本不晓得,我是想帮你的呀。
毛妹把她搂起,慢慢说,我们都不晓得。我们怎么晓得他们良心这样坏?那些话,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是听了半天才听懂了,听懂了才晓得心寒。
柳叶叶叫起来,是的,是的,我也是听半天才懂!
哭痛快了,毛妹说,你不要担心我,我现在不怕了。我就在这里种菜,慢慢等,这里条件好得很,还有电视看。小青待我很好,以前是我们小看人家了。
柳叶叶问,小青是不是跟那个蔬菜老板?
毛妹点点头,又叹了气。
这间窝棚有三张地铺,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哪个也想不到在深圳会有这样的地方。听到毛妹这样讲,她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中午,那个瘸子赖汤圆来了,毛妹现在是正式委托他了。一见柳叶叶就说,想不到吧?山不转水转!
柳叶叶说,那我也委托你了,好好地办。
唐源说,你不捣乱就不错了。见柳叶叶脸红起来,又说幸亏张毛妹了解你,不然我都懒得理你。
唐源这个人说话随便,但头脑清楚,办事也还认真。他把几份文件摊在地上,一样一样讲给毛妹听。劳动局的劳动仲裁受理书,卫生局的工伤等级鉴定书,还有各种文件的规定。他说,这些你都收好,我只要复印件就行了。现在我们不跟他们纠缠为公还是为私,也不听流言蜚语,我们只是维权,主张工伤赔偿。
柳叶叶问,那他们搞那些证明起什么作用?
那都是吓唬人的,气势上把你压倒。好像你是有过错的,你是理亏的,然后他就跟你私了。他出一点钱还是他发扬人道主义,你还要感谢他。很多打工仔不了解,都上了套。
但唐源说,你要有长期打算哦,拿到钱不是那么容易的。
长期是好长啊?
唐源说,劳动仲裁,起码半年。他不服,打官司起码又是半年。一审判过了他还不服,上诉,二审又是半年,前前后后没有两年拿不到钱。这期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费用要发生。所以说穷人是打不起官司的,拖都把你拖死掉了。不过好在你还能种菜,你一定要坚持下来,这一点很重要。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柳叶叶问,怎么样才能快一点呢?
唐源想一下,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们老板良心发现,不想拖下去,这种可能性很小。二是新闻媒体介入,成了一个社会热点问题,老板害怕了。
柳叶叶说,我认得一个编辑。
唐源说,那你一定要试一下,哪怕有一点可能都要争取。其实有的时候,只要记者采访一下,老板就害怕了。我们的目的是拿到赔偿,又不是想闹事。
毛妹送他们出来,走到路口要分手了,才突然有一点泪光闪闪的样子,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很坚强的。她轻轻念叨说,我好想家,巴不得早一天回家,这里我是一天都不想多蹲了。
柳叶叶也眼睛红红地哽住,心想这才是本来的毛妹,她是不得不坚强呀。柳叶叶只好抱住毛妹把她拍了又拍,拉了又拉,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唐源站在一边,好像是也有了眼泪,只是把脸向天拗上去。
那个报社的夏悦,这段时间倒是一直有联系的,又是电话又是短信,老是想邀她出去吃饭。有个短信说的还掉鸡皮:九十九朵玫瑰你不爱,因为就差我一朵,一千个故事你不信,因为还差我一个。柳叶叶晓得他的意思,只是她不能。
桃花早就传授过这个经验,要是哪个男的老是请你吃饭,肯定就是想抠你啦。要是你能闻得出哪个男人身上的味道,肯定就是爱上啦。
柳叶叶不是随便被人家抠的人,柳叶叶就想,等他下次再来电话的时候就答应他吃饭,然后在饭桌上把毛妹的事情说一下,看他能不能帮忙。然而一旦存了这个心思,夏悦又没得消息了。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她就有点急。想了一下还是主动给他打了电话,说,我请你吃晚饭。
夏悦说,怎么这么巧?我正要给你打电话。
柳叶叶说,你是大编辑嘛,万事通。
夏悦说,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就忙不迭地来了,来了还带来一束花,是那种玫瑰,老大的一捧。
柳叶叶不晓得旁人是怎么样处理这种事的,反正她见到花就晕了,心里怦怦跳,热血直往脸上冲。接下来就不作主了,夏悦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把她带到一家熟悉的宾馆,说是安静。结果吃了几口就不安静了,起初柳叶叶拗不过也喝了一杯酒的,酒力发作起来也有些热,后来见到他那个眼神越来越不对头,就赶紧去洗了脸。
夏悦喜欢谈事业,他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他说诗歌界的评委都是他哥们,他已经把路子全部铺平了,下一步就是要把知心好友隆重推出。那意思好明显,知心好友自然就是她柳叶叶,这样柳叶叶也就有了事业。而有了事业的人就是最幸福的人。他认为柳叶叶现在发表的诗歌还太少,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太少,他摇着脑壳强调说,就意味着想象力不足!
柳叶叶说,我以后一定多写一些。
夏悦说,不是以后,是现在,马上!出名要趁早懂不懂?
对毛妹的事,夏悦是一口包下来的,他说新闻部都是他哥们,一句话。报道这样的事本来就是新闻良心的要求,何况毛妹还是你的姐姐。就算你是报料,报社也义不容辞,还应该给发你报料费呢。这样柳叶叶就放下心来,再三说了感谢。
夏悦问,怎么谢?
柳叶叶说,再敬你一杯。
饭吃过就是唱歌,夏悦的歌声有点沙哑,但是很动听,属于带磁的那种。这种声音让她很着迷,听着,身子就酥了,老是想喝水。幸亏这时上了一盘瓜子。
夏悦说,这叫茶瓜子,是女人的最爱。
这些瓜子确实可爱,翠绿,饱满,一粒粒都是心形的,经过挑选的。然而柳叶叶刚放进嘴里就觉得恶心,耳朵边有一个声音在响,我再也不想磕瓜子了,是毛妹的声音!
立马想起那个下午,香香和小青的样子,她们靠在柱子上,懒懒地不在乎地磕着瓜子,有一粒还挂在嘴唇上,一边说笑一边把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
夏悦说,你怎么啦?头晕?
柳叶叶说,有一点。
夏悦就把膀子搭过来了,要给她揉脑壳。
接下来还有些惊心动魄的,不过柳叶叶已经清醒过来了,人就怕不清醒。逃出来以后又害怕夏悦生气,就给他发了个短信,说,九十九朵玫瑰已经枯萎,迟到的表态应该百分之百,随便他想去吧。
实实在在说,夏悦还是尽了力的。第三天就有记者来采访,还给毛妹拍了照片。他要毛妹把面纱揭开给他看,当时就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好半天脸色都没恢复。他要走了毛妹从前的照片,他说有了这样的对比,就更有说服力。
只是,那个报道和照片始终没有出现。毛妹天天去买报纸,翻报纸,翻到的只是一页又一页的失望。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本来没有这个想法,还少一个盼头。现在找了人,反倒失望更多。就好像一个等车接站的人,总以为下一趟能来,但下一趟不来又舍不得走开,结果是要接的人根本没有动身。
这期间,柳叶叶又去找过夏悦两回,每次都说快了快了,然后又要吃饭,聊天,说一堆无聊的话,结果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拖延让她好心烦,好像她真是想跟夏悦拍拖,毛妹的事不过是她找来的一个借口,那些笑脸那些热情全都变成了她的本意。
这个星期天,毛妹闲聊了几句,突然就问,夏悦人怎么样?这话问得她心里一抖,立马就明白连毛妹也起疑心了。要在从前, 她一定会委屈得不得了,起码也要撒点娇憨,可人到了这种时候竟是冷静无比,她一句都没吭,直接给夏悦打了电话。
她就直接问,你到底是怎么说?好歹给一句明白话。
这一回夏悦倒是讲了实话,复杂啊,报社也复杂啊,哪里都有不同意见。又要到年底了,正是抓舆论导向的时候,正是防止恶意讨薪的时候,你想想?
她说,我想不出来。你们报纸不是一天到晚都在登市民维权的事吗?不是说中国人维权意识差吗?怎么毛妹想维权就不叫她维呢?连登一下都不愿意登呢?
夏悦说电话里讲不清楚,还是见面再谈吧。
柳叶叶说,还见?见你的鬼去!
毛妹就在旁边,见到她脸色铁青,吵成了那个样,心里也就明白了。毛妹没有吭声,只是搂到她的肩,轻轻地哈气。那种哈气,是因为冷,是从前柳叶叶在县城那个车站的早晨经历过的那种冷,好像前后胸都敞开了,胸膛是个空洞,寒风在里头随便进进出出。
那天唐源也来了,是来送劳动仲裁受理书的。他带来一袋米一桶油,他们在一起煮了一顿饭。可是哪个也吃不下。
毛妹问,啥子叫个恶意讨薪?
唐源说,就是老板欠了你的工钱,你不能随便讨,要等老板高兴的时候才去讨。你惹老板不高兴了,老板脸上挂不住了,可不就是叫恶意吗?
毛妹又哈了一口气。
柳叶叶想,从前地主想长工多做活少给钱,还要半夜爬起来去学鸡叫,辛苦得很呢。现在不给工钱反倒得了理,还理直气壮了?讨工钱还讨个恶名出来?
毛妹张开嘴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那天她再也没开口说一句话。三个人顺着菜地走出来,看着那条小路蛇一样灰灰地扭出去,扭得心绞痛。
等车的时候,唐源说,我已经多次找过你们公司的律师了,那个女的硬得很。看来我们只有等劳动仲裁了,你要有耐心。
毛妹点了一下头。
唐源又讲了一件好玩的事,说是市里有一个劳动仲裁所因为长期不作为,牌子给人家摘下来扛回家了,就是大白天,扛着牌子从深南大道步行回家,好多人跟在后边看。好玩吧?这件事一报道出来,我们的事情也许能快一点也不一定。
柳叶叶明白,他的意思是想大家放松一点,不要垂头丧气。她看见,毛妹的嘴角翘了一下,算是笑了。不过她就是不翘,嘴角也是咧开的。
那天,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话。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
不过,柳叶叶还是去跟夏悦见了面,没有办法。点子是唐源出的,他也是被毛妹哭得没有办法。唐源说,你要是实在等不及,就去买通报社,买通哪个关键人物说不定就登出来了。不过他也说,你要是有那么多钱,又何必去送给他?
就是这个话,毛妹就当了真,非要缠到柳叶叶去,哪个是关键人物?要多少钱才能买得通?毛妹说,我试过了,再不行,我也就死心了。
这个话讲得那么凄凉,柳叶叶还能怎么样?
这一回夏悦没有推脱,就把那个记者找出来一起吃饭,要记者直接跟她们讲清楚。
记者说,毙了,早就毙了。
柳叶叶问,凭什么啊?
记者说,我也没办法啊小姐。头头的原话,维权也要有新闻卖点啊,你这个事是不是911那样的事?不是。你这个人是不是名人?不是。你是不是见义勇为了?也不是。是不是能感动很多读者?更不是。读者看见照片吓都吓死掉了,还卖呢,卖给谁?
至于请客送礼,更是谈都不要谈。不想混了?不想混也得卖个好价钱啊?就你们?记者说。
她们是一起去的,毛妹一直没有动筷子,只是把脸埋在黑纱后面不吭声,后来黑纱就抖起来,一直抖一直抖,抖到那个记者坐不住,说了声还有事就连滚带爬地冲出去。
然后夏悦说了好多sorry,sorry,然后又说了好多复杂,复杂啊真的很复杂。
48
那天是公司里组织看电视。从来没有过的,停了工去看电视。本来是柳叶叶的夜班,主管过来说,要求停工去看呢,可见电视很重要,于是就把人带到饭堂里、写字楼底下。其实公司这批货很急,工人也很急,到年底了,几个月没放粮了,都急。
原来是电视台和幸福村共同主办的一次文艺晚会,幸福村的几家公司为希望小学捐了款,自然成了主角,幸福村的领导和公司的老板都坐在第一排。工人们在喊,老板,快看老板!
电视里,公司的陈太穿着黑底红边的旗袍,胸口绣了一朵鲜红的大花,红花一直连上肩头,镜头里出现了好多次她的特写。她面孔白中透红又细又嫩,五官分明顾盼有神,特别上镜头,尤其是那种沉静地微笑,矜持地鼓掌,显得又高贵又典雅,特别有文化。有些新工人没见过陈太,还禁不住地问,她真的是我们老板吗?哇塞。
常书记没有去电视台,倒是在组织大家看电视,看上去情绪不高,眉头紧锁心思很重的样子。这让柳叶叶有点解气,不晓得为什么。也许因为大家都在电视里看到了从前那个姓马的经理,穿着迷彩服出现在电视里,而他却在公司里忙前忙后。柳叶叶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他却从身边擦过去了。当时确实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一股气浪冲得一趔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又没有。
电视里,一首歌曲演唱完以后,身穿迷彩服的马经理一脸苦相牵着几个从贵州山区请来的孩子,这些面孔黑黑的有些胆怯的孩子和他们的老师一起出现在舞台上。说他一脸苦相也不对,因为他那张脸本来就不是严肃的脸,他明明是在笑,却像是贴上去的。
主持人用那种甜美的表情,煽情的腔调,介绍了这些孩子们天天在夜晚能看到星星的房子里学习和生活。她还说她问过孩子们,想不想来深圳看看,他们说想看看深圳的平房是什么样子。她说你们一定不要以为孩子们天真,其实这是每一个山区人的梦想。接着主持人兴高采烈地宣布,我们邀请孩子们到深圳来,就是为了帮助他们圆梦,让他们看看,深圳不仅看不到平房,连楼房都高得望不到顶呢。接着,美丽的主持人宣布,现在我们请出美丽的深圳市宝岛电子公司董事长陈、徐、钰、仪女士!这几个字有些绕口,她念得一脸通红。然后陈太上台送给孩子们每人一个书包,然后,陈太跟这几个孩子以及深圳本地的小学生们集体演唱一首歌曲《感恩的心》。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作我自己
感恩的心感谢命运
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作我自己
感恩的心感谢命运
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陈太唱得十分投入,十分感人,观众席上有不少人热泪盈眶了,不断擦眼泪了,陈太抱着孩子们挨个亲吻了,掌声和欢呼声达到高潮。然后是捐款,陈太把一个两米长的大牌子赠给了带队老师,上面写着100万。老师连连鞠躬,孩子们连连鞠躬……
柳叶叶觉得好奇怪,他们就是自己的老乡,他们的生活自己也有体会,照说应该和他们有差不多的感情,自己也是个爱哭的女孩,怎么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也许是因为那些孩子们茫然的表情?生硬的动作?看得出来,他们还不晓得啥子叫感恩,感哪个的恩?为啥子感恩?是为了100万的大牌子,还是为了那个书包?是免费来深圳玩耍了一趟,还是因为唱了那首好听的歌?也许都不是。也许因为她看到了马经理牵着那些女娃娃的手,他把他们当作随意摆布的小道具,她心里才涌起了莫名其妙的厌恶。她想,你以为你换上迷彩服,我们就迷糊了,就不认得你了?
晚会结束了,电视机就关上了。本来都以为常书记还要讲两句的,可是常书记已经回办公室了,什么话也没有。就听主管们在喊,该上班的上班,该睡觉的睡觉。一切都很平常,就像一次例行的班前训话。一切又都很奇怪,奇怪到了一句话都没有。
谁也没料想到,这就是老板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当然更没有料想到,毛妹也在另外一个地方看电视。毛妹受到的是比她还要强烈十倍的刺激。
就是这天夜里,柳叶叶刚下夜班回到宿舍,还没坐下,就听到外面喊,出事了出事了,有人跳楼了!她一惊,拔脚就冲下楼,然后心就跳得急,眼皮眨得凶,气也透不过来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毛妹。
在那座烧毁的旧楼底下,毛妹躺在一片血泊里,一点气息都没有。她是头朝下栽的,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她是从废墟的楼道爬上去的,是从容地换上了公司的工作服,怀里抱着惠安女的衣服帽子朝下栽,一点犹豫都没有。
柳叶叶抱住她喊,毛妹啊毛妹啊,毛妹合不拢的嘴角里吐出了一个血泡泡,算是回答。毛妹的眼睛还微微睁着,只是没有眉毛鼻子。
那一刻,柳叶叶嗓子是哑的,心是空的,她哭不出,喊不出。
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这个样子死?公安带柳叶叶去做了笔录。她说不出,就指指她的衣服,指指这座楼,又指指自己的心。她心里晓得,毛妹在最后那一刻还想到了自己,希望自己来替她穿衣。毛妹还是希望自己走得体面一点,像一个惠安女,哪怕她不是。毛妹也是个爱美的女娃,晓得哪个样子好看,她不傻。但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是自己送给她的泡泡袖衬衫,也被她说得一钱不值!想到了这个她才终于哇哇大哭。
第二天,天刚亮,桃花,小青和香香都来了,来了手里都拿着一封复印的信。后来柳叶叶在宿舍也看到了那封信。后来公安就把信拿去了。后来唐源也把信拿去了,唐源还把信贴到了网上。再后来全中国,全世界都在传着毛妹一直希望在报纸上能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太微弱了,也太响亮了。
爸、妈、弟、妹:
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二老别哭,不要难过,尤其妈妈你,更不能哭。我觉得爸的腰真该去彻底治了,大弟上学也要钱,主要是小妹的病,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太受罪了。光靠攒钱看病,不一定哪天才能攒够。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你们不受罪,我觉得也就值了。
我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死法,但我一定要死,这样老板才瞒不住,打官司我们是打不起的。上面规定,像我这样的严重毁容可以赔38万。如果和老板私了,就问他要30万就可以了。我们这里去年死的那个人就是25万私了的。爸妈,一定不要来,路太远,又太难走,可不能受这个罪。你让大明大发哥来,他们见过市面,能说出话,个子又高,有派头。再让西头的三婶婶也来,她泼辣,能哭能闹。对他们说,先开口40万,老板肯定不给,就和他们闹。就说要找报纸、电视台,把这里出人命的事情说出去,老板就怕这个。但也别真去,去了也没用,就是吓唬吓唬他,我们就是多要两个钱,最低30万,当然能多要一万两万更好。你们可得咬死口,不要顾惜他们,他们赚钱好厉害的,哪天不赚十万八万的?只是他们不想给,怕开了口子,今后再有死人比着要。所以你们要对大明大发哥说,该闹就闹,软的硬的都得用。能多要一万,小妹就多活一年。但是你又不能让大明大发他们勒得太紧,逼急了,这些老板黑道上都有人,小心吃亏。
我的身子,你们千万不要往回运,雇个车要花一万多呢,不花这个冤枉钱。你让大明大发哥把我烧了,骨灰带回去就行。骨灰没有长脸,吓不倒人。我的零花钱都在枕头套里,那个小收音机,就让我带走吧。
爸妈,我打一辈子工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有了这30万,爸就能治腰病了,妈你也别再包别人的地种了,够吃就行,你俩先好好歇一歇。先给小妹看病,可真要花十五六万也治不好,也别往里硬扔钱了。你二老得留下一点养老钱,再给大弟留一点。他上学这几年怎么说也要五六万吧。还不知好不好找工作,娶媳妇什么的,花钱的事多得很。我没上出来学,可得供大弟上学。只有上出学,才能不受罪受苦,走出苦窝窝。再把借大姑、二姑、姨、舅的钱都还上,他们家也都有一大摊子事,也都是该用钱的时候。还有,二姑家的表弟前一阵也想来打工,你对他说,在家能挣300也别上这来挣1000,苦累不说,危险不说,男娃花销大,剩不下几个钱,你可不能让他们来啊。
爸妈,我不能给你二老打影旗摔老盆了,让大弟给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吧。在这里,你的不孝顺的女儿毛妹给你磕头了。祝二老下半辈子过上好日子,祝小妹快把病医好,祝大弟事事顺利。
还有:家里的老屋也该翻一下,又漏雨又受水的,对爸的腰妈的腿都不好。还有就是天冷了,你们每人都买几件新衣来穿,再买一个电视。一定要买彩电,让小妹也看看外头是啥个样子。给小妹买个面包服,给大弟买一双皮鞋,一定得买,回家就买,记住啊。别怕人家说闲话,这是不偷不抢拿命换来的钱,笑话什么?你们都吃好了穿好了,我也就走得心安了。
还有,我在电视里看到我们老板了,她真漂亮。
不孝女 毛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