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全文近30万字,是作家曹征路生前一部非常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文章以深圳“宝岛电子”厂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到贵州偏远山区去招工,柳叶叶、桃花、毛妹、小青等五个姑娘为了能走出大山,答应并行走几十里山路主动送上门去求马明阳“开处”为发端,以深圳幸福村为主轴展开并辐射。其中落拓的大学教授、下岗的国企书记、外企的美女老板、洗脚上田的地主、蝇营狗苟的政府小官员,一一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幕一幕人间活剧。
其中作者以在深圳为打工人提供法律服务的劳工公益组织深圳市外来工协会及其负责人张治儒等部分劳工公益组织工作者为原型。以雄健的笔力,热情关照了打工人的生存状态,并就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的劳动关系与劳动制度进行了强烈的置疑。
曹征路叩问的何止是苍茫?
曹征路叩问的不仅仅是苍茫!
第十一章
38
失火的时候柳叶叶还没睡,那天是夜大考试,考政治经济学,她考得不好,正在生气,正在骂自己笨蛋,就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一片凄厉的呼救声。
等她冲到楼下,PVC仓库的那栋楼已经被大火撕裂了,火苗从窗户里门缝里和被掀开的屋顶上喷射出来,隔着几十米都能感受到灼人的气浪,不一会儿就接连发出沉闷的爆炸声,然后楼顶跳了一下就塌了,那些火苗像是被憋在汽车轮胎里憋得太久,突然放开了一样,呼地一下冲到夜空里,有五层楼那么高。
起初,柳叶叶并没有那么害怕,只是因为紧张身上才发抖,后来她看见有几个保安把水倒在身上,顶着棉被冲进去救人,这才想起毛妹也是夜班,而且刚刚调到注塑车间那边没有几天。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她腿都软掉了,不祥的预感也像那些水一样从头淋到脚。完了,完了,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声音在响。
后来救火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汽笛响成了一片,一副一副的担架抬出来,抬上车,车又呜呜地开跑了。毛妹呢?毛妹呢?可哪里见得着人啊,毛妹!她跺着脚喊,毛妹呀,她坐到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火,是从啤机房里烧起来的,啤机里那一点PVC材料还起不了这么大火,但楼上还有十几吨PVC材料,那就是一颗大炸弹。本来楼上也准备安啤机的,因为工期来不及,就做了临时仓库。公司又接到几个大单,准备把这几单做完好好装修一下的。哪个能想到呢?哪个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天啤机出了问题。本来人要逃也可以逃出来的,可张毛妹是那一班的组长,她还想着去灭火,结果她带的那几个人全部堵在了里面。据逃出来的人说,张毛妹太认真了。她非说火不大,能扑灭,就一定要去扑,结果把自己扑在里头不说,还把别人也搭进去了。
只有柳叶叶最清楚,毛妹是为啤机房的150元保健费自己要求调到那边去的。本来在这边做拉长做得好好的,可是舅妈又来了电话,电话里不知说过什么,把毛妹说哭了。刚好那边要人,她就提出来要去。柳叶叶还骂过她的,说她不管自己了,想钱想疯了,可她还是去了,就为多拿150元。毛妹认真不假,认死理也不假,但她不是傻子,她一定是觉得那个火能扑灭才去扑的,她怎么晓得PVC这么厉害?
见到毛妹是在三天以后。准确一点说,她见到的是几个纱布包裹。有几根管子插在这些包裹上头,那些药水,还有血水,把她们和外界联系起来。只有毛妹的声音从那里面传出来,让人相信这是个活着的毛妹。毛妹的嗓子烧坏了,还不能多说话,可她还是拼到命说,不能对家里头讲!记到啦?她的声音很粗,好像是锯子锯到烂木头上,嘶啦嘶啦响。
柳叶叶的泪水就是被这种声音割破了一样,哗哗地下来了,怎么忍也止不住。她不晓得这些绷带撤除以后的毛妹是个什么样子,但那肯定是个可怕的情景,可怕到想一下就心里发抖。烧伤面积70%,呼吸道严重灼伤,这些名词听上去有些遥远,她能想到的就是毛妹才22岁,还没有处过对象,她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可如今这一把火,把一切都带走了,来的这样容易这样简单,好像有一个开关喀嚓一下就把人生的轨道扳斜了。这几天,这些念头和着泪水,一直是那样汹涌,在她心里翻滚,把心都腌得痛,怎么能忍得住?
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对家里头讲。
毛妹动动脑壳,她已经不能再说了。
她说,你安心治伤,公司里都会对你好的。
毛妹动动脑壳。
她又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公司说要全力抢救的,有常书记在你就放心好了。她不是公司的头头,没有人让她来说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但她说的也都是实情。和她一起来看毛妹的几个姊妹也都这样劝。
毛妹的性子有点憨,有点内向,可她绝对是个好女孩,她善良,勤俭,克己,哪个能娶到她都是福分。这几天公司里大家都是这么议论的,再没有人去责备她救火,相反她是为公司的利益才那样做的。没有救成,算不上英雄,起码也是因公负伤。所以公司也做的很好的,很尽力的。病房里摆了花篮,还有工友们送的水果,她们说,公司财务部的小姐每天都送一张支票来,要是因私负伤哪个付得起?还不是等到死?
正说着话,有一个男的找到病房里来,他说他是外来工协会的,现在办了一家“春风劳动争议服务社”,掏出名片给了每个人一张。他名叫唐源,说有什么事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跟他联系。
柳叶叶有点奇怪,说我们能有什么事?
那个人就笑一下,说,话不能说早了小姐。有事没事要过一段时间才晓得。他是个瘸子,一说话两只脚就在地上倒来倒去,踩在跷跷板上一样,好像病房都晃起来。柳叶叶看着就想笑,不是因为在医院,早就撵他出去了。
可是他说,我也在幸福村打过工的,宝岛公司的事我早就知道。从前专门赚试用期工人的黑心钱,我还能不清楚?话不要说绝了。
柳叶叶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哪里有那么多废话?心想这些人真是缺德,骗钱骗到病人头上。不过她没说出来。
那个人愣怔一下,不吭了,然后给每个人发一张纸就走了,原来是一张“告外来工朋友的一封信”。
……我们广大外来工为深圳的繁荣发展无怨无悔的做着贡献和努力,尽到了我们做为一个公民和市民应尽的义务。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广大外来工却享受不到劳动成果的回报,虽拥有却无法得到和实现公民权利,我们只能寄生在这繁华城市的屋檐下,感受着这城市给我们的冷暖和温差。……我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群只尽义务、做贡献,不能索取和拥有什么回报和权利的外来人口。现在全国各行各业大都有自己的利益代表组织,如作家协会、律师行业有律师协会、个体工商户有个体工商协会等等。……我们外来劳务工算得上一个庞大的群体,到如今还只是一盘散沙,利益得不到应有的保护,这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我们只有有了组织并紧紧团结起来,外来工这个新生和庞大的弱势群体才不会象一盘散沙,遭受别人的恣意欺负。只有有了组织才会引起政府的注意和重视,我们外来工才有反映问题的渠道和有效方式。只有有了组织,我们外来工说话才有分量,并通过建立协商机制,经常、及时、有效地同政府和社会交流和沟通;协助和配合政府部门对改善外来工各方面的条件做出努力,使我们外来工的合法权益在制度上得到良好有效的维护和保障。……
话是说得好听,如今哪个广告不好听?她们几个都这么说,把那张纸扫一眼也扔掉了。柳叶叶本来也扔掉的,可想想又把它折起来装到了包包里。
她忽然想到,应该去找一下常书记,她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她不是不想,她经常在想,只是没个由头。人家那么忙,隔得那么远,见到了也不能总是傻笑。你好?你好。没有了。她只能远远地看,细细地看,然后慢慢地回想。哪一个眼神是有意味的,哪一个手势是好玩的,她都在心里头悄悄学过。但就是远远地看,也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了。这个久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久,而是一年两年,好像几百年。
常书记对她好不好?好。心里喜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喜欢。只是没有可能,真的是没有可能。倒不是他有没有家庭,结没结婚,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距离太远了,远到想都没法子去想,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编编故事罢了,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他们本不是一种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崇拜,悄悄静静地喜欢,就好像喜欢那些歌星影星。所以,碰到有机会去见一下,哪怕一刻刻,也是好的。找个理由去说两句,哪怕一两声,心里也舒服。现在,有了毛妹的受伤,有了那张广告,她就有了见他的理由。起码是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常书记一见她就笑了,呵呵,大诗人来了。
她就把身子扭扭。
常书记说,还写不写?
她就把头摇摇。其实她一直是偷偷在写的,他说喜欢她就会写的,只是不好意思说。
常书记说,那天我听到张毛妹的名字,头就嗡地一下,这么大。一下就想到了你!
她就愣怔了,鼻子慢慢酸了,眼睛慢慢模糊了。
常书记说,还好还好,你不在里面。
她就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好委屈。她是替毛妹哭,也是为自己哭。她和毛妹,还有好些贵州来的娃儿都是你亲自招工来的,你最了解我们了,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现在毛妹又成那个样子了,毛妹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
常书记说,怎么啦怎么啦?好好说,不要哭。
本来她有好多好多话的,她是好感动好感谢的,可她说不出口。她想这时候如果他来拍怕自己的头,或者像上次那样多看她一眼,她就能说出来了。她甚至能扑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把。但这是在办公室里,有人来了,人家就在门口等到。她就只好摇摇头,把那张纸掏出来给他看。
常书记把那个东西看了一下就丢在桌子上,然后手指在上头慢慢敲,哒哒哒,哒哒哒,敲了半天才说话。他说出了事故我也痛心,刚才我还讲张毛妹呢,我头都大了。你的心情我明白,我也理解,可是这不是张毛妹一个人的问题,我也不可能因为张毛妹徇私舞弊,你明白吧?公司会尽力的,你要相信公司,明白吧?不要搞什么乱七八糟的劳动争议。社会上什么人都有,小心上当!
她说不是,不是……她没有去搞,但她说不出来。
常书记又说,先救人,好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吧?OK?
她愣怔着,想了一下,明白OK是常书记要她走的意思,于是她就退出来了。出来后她才想起应该解释一下的,她其实不是来说劳动争议的,也不是来说毛妹的事情的,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就是来看看他的,没有别的意思,怎么变成了这样?本来她以为来见常书记心里会好受一些,现在却觉得更委屈更想哭了。
隐隐地,她就有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好像知道了一点什么,明白了一点什么,好像是关于毛妹她们的。但好像又不完全是,他说了不是一个人的问题,那就是所有人的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她统共也没讲过几句话。还有,就是那个OK,好奇怪的,一下子就把她推得老远。也许让人不舒服的就是这个OK?其实在公司里也经常会听到人讲英文的,只是在他嘴里说出来就有点怪怪的。
柳叶叶好后悔,这时候不该到写字楼里来,来了也不该说毛妹的事,他够烦心的了,更不该拿那张纸给他看。那个东西跟她没有关系,那不过是个说话的由头。但他一看到,气氛就紧张了,脸色马上就变了。如果他因为这张纸冷淡她了疏远她了,不再关心她了,那真冤死了,她不是来搞劳动争议的,她怎么能跟他争议呢?她是那样子的崇拜,那样子地爱……现在她已经相信,这就是爱了。
39
出事故的时候,常来临和陈太在一起,在医院里。阿弟正在抢救,医生正在解释,为什么同类的血液也有排异现象。医生都是好医生,都是花大价钱请来的老资格专家。血液都是好血液,都是最新鲜最有活力的年轻血液,而且源源不断无限供给。但还是排异。没办法,要怨只能怨上帝了。
就是这时来的电话,当时他并没有喊叫,但脸色可能一下就变得非常难看,他说我有事走先了。
陈太追出来问,什么事?
他说公司出了点事,没关系我去处理。他当然不希望陈太受惊,对陈太的每一点打击都痛在他心里,特别是这样的时刻。可陈太还是看出来了,追出来了,他只好承认说是失火了。
陈太摇晃一下,没吱声。眼见着身子就软了,骨头突然瘫了似的。他赶紧一把托住,找到椅子扶她坐下。在医院里,又不好怎么样,他只能说,你不要急,急也没用,还是我先回去看一下。再说阿弟这边也很关键,放心吧。啊?
可陈太竟然叫起来,哪头重哪头轻我不知道吗?说完挣脱他就冲出去。坐上车,她才慢慢缓过神来。她叫道,完了,完了,公司没有了,不要说阿弟,大家统统完蛋!
常来临也有点毛躁,说情况还不清楚呢,你叫什么叫?陈太这才闭嘴。转而他又道歉说,对不起,我也不冷静。
现在他是这样坚定地支撑着保护着她,生怕她受不住打击。现在他已经完全把陈太当作了自己的姐妹,优雅的举止,高贵的谈吐,温馨的细腻的小动作都令他心动。他是在仰慕一个明星,不是在追逐一个女人,这样就心安了。唯一的区别就是不能有那种关系,那样的话他又无法去面对另一个人。他相信大家都是成熟的中年人了,早已过了不管不顾的年龄,这样的定位陈太也应该理解。即使不理解也不要紧,日久见人心,总会让你看清楚的,常来临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上次那件事后,再见到陈太他什么也没解释,一解释就无聊。陈太也没再提起,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照样面对面地说话,头对头地研究,肩并肩地出去吃饭。这样的结果其实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由此他也更加对陈太心存感激。他看见陈太冷静下来,擦干眼角开始补妆,心里也踏实一些。
所幸的是,只烧掉一幢楼。
他们赶到,火还没有完全熄灭,消防队正在现场清理最后一点隐患。呛人的焦糊味还在空气里弥漫,到处都是白色的泡沫和褐黄色的腐酸水,陈太拿一个头盔就要冲进去,立刻被消防队员拦了回来。
常来临简单了解了情况,受伤的有七个人,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张毛妹。人已经送去医院了,他便安排办公室去送钱,表示要尽力抢救,买花慰问等等事项。这边刚交待完,就听见那边的一声尖叫,啤机呀,我五十台啤机呀!是陈太。
常来临赶紧跑过去把陈太抱住,好说歹说生拉硬扯才把弄进车里,让老胡把她送回家。他不是不心痛五十台啤机,不是不清楚上注塑项目对宝岛电子是何等重要,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没用喊也没用。事已至此,头等重要的就是稳定人心。人心平复了才能尽快恢复生产挽回损失。而不是在大家惊魂未定,伤员刚刚送走的时候痛哭流涕。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你越是关心伤员,人心越是安定。你就是为自己的财产考虑,也不能当众失态。
幸亏他处理得及时,这个动作并没有多少人看见,他心想你毕竟没有经验呀姐姐,你还不知道怎么跟工人打交道。你不仅是一个女人,你更是一个老板。
接下来更是忙得焦头烂额。要配合消防局查找失火原因写出整改报告,要向劳动局工商局民政局申报事故写出整改报告,还要跑医院安抚伤员接待家属,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恢复生产安定人心。这一切都要他亲力亲为,陈太一点忙都帮不上的,她只会心疼她的钱。而钱,自然也是用一点少一点的。
这么一来他又颇为得意,所谓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宝岛电子不是他在这儿顶着也许就此消失了也不一定。这么想想,他和老板还分得清吗?陈太的事业就是他自己的事业啊。
有一件事让他非常恼火,烧了一幢楼损失一批设备伤了七个人,对企业是个非常具体的数字,如实呈报就完了。但各个管理机关却有着不同的要求,因为他们对于上报事故等级有着不同的考虑。市消防局告诉他,必需写明“特大事故”,整改报告才能批准,否则不能恢复生产。而劳动局工商局告诉他,只能写“重大事故”,写“特大事故”必须停业整顿。民政局更怪,通过幸福村管委会告诉他,区里的“特大事故”和“死人指标”早就用完了,让他们处理的时候要顾全大局,否则后果自负。
来转达这些意见的赵老师也止不住要苦笑,说这就是体制啊,体制在扭曲人啊。
他说,这简直是要我们五马分尸,我究竟该顾哪一头?
然而,赵老师也是主张要顾全大局的,他说现在正是文总的关键时期,如果因为一把火,烧掉了他的前程,你们还有好日子过吗?再说,这幢楼不也是他的吗?
当然,这些也都算不了什么,生气归生气,生意归生意,事情办的好不好,关键还要看你识不识做。常来临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很识做了,起码比原来有进步。
他对陈太说,买路钱还是要花的,要考虑长远呀,你说呢?
身心疲惫的陈太抬了抬眼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黯淡了,她说阿临,我是个女人呀,我干吗要管那么多?我不管了,我不想管了,我烦也要烦死了。
陈太老是强调自己是女人,常来临只好自己来管了,现在他俨然是个二老板了。他本不用替老板当家的,可是他没办法。谁让他是个职业经理人呢?他的岗位就在这儿,这就是他的事业。他天生就是劳碌的命,这个命从前怎么卖今天还得怎么卖。
常来临打听到杨书记已经到人大去做主任了,算是退到二线了,也正处于59综合症时期,他也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聚会是在观澜高尔夫球会。由杨书记,也是杨主任出面请客,请的自然是几位局长。观澜球会是个经常举办世界顶级球赛的地方,其宾馆的服务设施一直在追赶当今世界最新一流水平,据说冲马桶的水都是有标准的,那草坪上的叶片都是用卡尺量过的,那推车递包的球童都是有大专以上文凭的,自然价格不菲。好在主任和局长都有会员卡,所以常来临大包大揽的时候倒也底气十足并不发怵。
起初陈太听说定在观澜还在皱眉头,这段日子花钱确实太多了,但听说他们都有会员卡眉头也就舒展开来。转而又叫起来,可我穿什么呀,我没衣服穿啊,只好又陪她去选衣服。一边试衣一边还在埋怨,说他们怎么能都有会员卡?讲起来我还是个海外客商呢,想过几回都不敢买,哼!
这天的陈太是一身雪白,西式猎装模样,宽肩束腰,紧臀长腿,红色长檐帽,配着紫红的太阳镜和长靴,一出场就把他们震了,哇噻!
这个字让常来临也暗自得意,就好像自家珍藏偶然曝光一回,收到美溢之词自然是开心的,何况这珍藏是那样一种知己。总之想法多多,当然他也不便说什么,在公开场合他只是一个经理,如此而已。
高尔夫球其实玩的不是球,是人。一堆人说说闹闹,半天才打一下,害得那些球童满场乱跑。常来临不明白杨书记和那几个局长怎么打得那么好,球飞得远不说,每个人收尾的那个姿势都特别漂亮,转体,扭腰,双手将球杆定格在脑后,脸却偏过来直视前方,目光锐利且果毅。这姿势一般都要定格几秒钟,慢慢品味这潇洒似的,等待照相机喀嚓似的,真是酷毕了。轮到陈太去打,她比划半天,又把收尾动作反复模拟体会多次,才一杆挥出去,结果球没打着,人却原地旋了一圈,然后正好扑在杨书记怀里,众人哈哈大笑。陈太在他怀里扭着,跺着脚喊,是指导有错嘛,指导有错嘛!
常来临也上去打了一杆,自然不爽,那杆子明明对准球去的,结果球没滚出多远,却把草皮铲掉一块,草皮高高飞起来落在十几米开外。他们倒是没吱声,自己已经觉得惭愧得很了,那动作就好像是在拿锄头挖地一样,怎么想怎么是个农民。这样他就索性放弃了打球,专职给他们拍照。单个的,集体的,摆姿势的,自由交谈的,倒也累得浑身大汗。还有一张是陈太搭在杨书记肩上咬耳朵的,两个人都是一只脚翘起来,好像振翅欲飞。
有意思的是,庆丰公司的黄老板不知怎么也打听到了,慌急慌张赶过来。他们已经打完一场了,吃晚餐的时候,他到了,不由分说插了进来。陈太自然表示了欢迎,该谈的早谈完了,其实也用不着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是了,她有什么理由不欢迎呢?但黄老板带来一位不速之客马明阳,让常来临不舒服。好在总台的小姐悄悄告诉常来临,他们的单已经买过了,全部记在黄老板账上,这才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
原来马明阳也当上老板了,这次是黄老板帮他出面打围子。他开了一家劳务派遣公司,专门到内地偏远山区招工。那些山里人只知特区能赚大钱,打破头卖家产也要把孩子送过来。那些交得起保证金的,他们就介绍到别的公司去做,交不起的就留下在公司里做派遣,他收管理费,越来越聪明了。那马明阳自然一口一声后生晚辈,请教提携什么的敬酒敬个没完,可在常来临听来就是两个字:无耻。
陈太倒是很大度,主动向马明阳表示祝贺,还跟大家说,这个小马可是一匹猴精猴精的马啊,聪明得来一塌糊涂!
席间,自然免不了投资环境政策导向之类的话题。官员们关心的是上面的最新提法,不提跨越式超常规发展要提科学发展意味着什么?老板关心的是为什么民工荒越来越严重赚钱越来越难?只有一个话题是共同的,就是网络上的一篇文章,是谁抛弃了深圳?是谁?背后还有谁?话说给谁听的?给谁施加压力?
然而这些问题在常来临看来全都不是问题,全都是胡说八道。真正的问题是劳动局长提出来的,他问,黄总,你最高水平是多少杆?
终于,真正的大老板发话了,杨主任说,差不多了吧?于是马仔们也都说,差不多了,各自方便吧,休息吧,晚安。
只有一个黄老板,出了门还在嚷嚷,在中国办什么实业都是傻瓜,办什么都不如炒股炒楼!
进了屋,陈太看见那么一大片挂毯似的草坪也呆掉了,哇地惊叹一声就扑到了凉台上。这时晚风习习,月上树梢,正是良辰美景,他看见一只白色小球飞过起伏的山包草地,沿着小河慢慢跳跃奔跑,最后停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气氛渐渐局促,他就打算退出去。
陈太身子没有动,也不回头,声音却嘶哑了,说,阿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老了?
他说,我估计你会喜欢这里的。
请正面回答我。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我是怕对不起袁敏。
他说,我们在一起过了很多艰苦的日子,那样对她不公平。他说陈太你也看得出,我是一直是仰慕你的,否则我不会那么死心塌地。你一点都不老,你比我还小一岁,我见过你的护照。
你是不是觉得我个人太夸张了,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他说,其实你真的很高贵很优雅。
你一点都没动过心吗?
当然不是。我很矛盾。可是我不能。真的。
陈太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阿临,我真是好感谢你。这段时间我心里真是乱极了,可能你觉得我过分你了,其实我是有数的。
他忙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陈太说,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要求吗?我不信。
他说,那天你说我是一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人,我想要的就是这个。说实话以前我在国营企业干得也不差,可是没有文凭总是受欺负,有朝一日我也要弄个MBA读读。
陈太叫起来,这个呀,太容易了!等我们缓过气来你就去读好了,公司出钱。
常来临也笑,那我就先谢谢你。
那你一定答应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护我,支持我。她把嘴巴撅起来说,你说过的,我比你小一岁,是吗?
然后他就把她拥抱了一下,这是陈太的方式。
他说我会像爱妹妹一样爱你,你信不信?又说人都会有走背字的时候,过了这段就好了。他向她保证倒霉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而眼下的议程就是忘掉一切。
陈太在他胸前轻轻说,但我们今年全部白做了,后面还有那些工人还没了结,还要倒贴!
他两手一摊,看看,叫你别想非要想。你不要认为我不是老板就不心痛,其实我比你着急,我压力比你大!
陈太说,那好吧,今天好好休息。晚安。
但又休息不成。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一连声说好好好,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他还愣怔着,陈太只说一声麦瑞来了,便匆忙消失。
麦瑞是红宝石集团的亚太部总经理,这混蛋他见过,每次来都跟太上皇似的,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而陈太又对他怕得要死,这让他觉着宝岛电子对红宝石的依赖是个战略性错误,你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为什么不把鸡蛋多放几个篮子?他觉着这种被动局面已经到了非改变不可的时候了。
但反过来想想,陈太也确实不容易,她说的不错,她是个女人,女人面对强者是不能硬拚的。她干吗要操那么多心?这样的女人只适合在海边在草坪在客厅里在舞会上微笑,这样的社交场合和这些琐碎的事情搅和在一起多不协调啊。他又觉着自己太无能了,也太倒霉了,如果不发生这些事那该是个什么感觉?
夜里,实在燥得睡不着,他就拨了陈太的手机,可居然是关机。这下吃了一惊,就更加睡不着了。陈太是从来不关机的,从来没有过。出了什么事?她和谁在一起?是麦瑞?这样一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麦瑞是个皮肤松弛一身红毛的衰老头,怎么可能?太恶心了。那么还有谁?她一直不让他进家,难道家里还藏着一个?好像也不像。难道是杨书记?他是看见她和杨书记一直在说笑的,那个老东西显然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在酒店里拼掉老命疯狂一下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一想,又把她想成一个荡妇,似乎和谁都又可能,那又不是他心目中的陈太了。
到了一点钟,他又拨了一次手机,还是关机。
他把枕头扔起来,又一拳打到了墙上。那枕头也出了鬼,居然挂在墙上坚挺不倒,也不掉下来。
40
报纸上登了柳叶叶的两首小诗。一首是写男工在灯下补衣服的,题目就叫《缝补》:
东奔西走的是尖锐的脑壳
一下一下很想突破
那些柔软而又
经纬密布的网络
他粗大的骨节
怎么也扮不成娇娘
此时的日光灯
把心田晒焦了
男人辽阔的天地
被那些棉纱
拉着拽着捆着
越缝越窄
还有一首是写献血车的,她说:
流动的吸管
美丽的触须
正在把爱意汇集
小心点,节省点
说爱也不那么容易
年青的口袋瘪瘪一无所有
鲜红的期盼都在一点一滴
这些情景都是她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的,写起来一点不费力。她看见报纸一天到晚都在说打工文学,就把它抄了寄过去,寄出去也就忘了,谁知几个月以后竟登出来。确确实实,一点不假,柳叶叶三个字清清楚楚。看到报纸她一下就晕了,醉了,疯了,正是她打工生涯最灰暗的日子,正是心情最沮丧的时刻,就像一缕强光突然投射过来,她都不知该怎么笑了。
她想应该先拿给常书记看,这回她已经有了完全的理由,他叫她大诗人不是白叫的,她算不上大,现在登在报纸上了,小诗人总是可以算吧?
常书记每次到工友活动室来都会鼓励她写诗,你很有天赋,你应该朝这方面发展!他也不光是鼓励她一个人,对所有的打工仔他都在反反复复说一个道理:这个时代是竞争的时代,是强者的时代,深圳不相信眼泪,你就不要流泪嘛。你顺着它来,它要什么你给它什么,千万不要对着干,你比别人更强,你就行了。那个美国的乔丹怎么说的?让别人尊重你的唯一的办法是什么?就是打败他!
常书记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也讲好,好,有点意思!他把头晃着,一下一下抬起手来,有两次她以为该拍到她的头了,可到了半空又缩了回去。她憋住的气才一点一点吐掉,她咬紧了嘴唇,脸却烧得通红。
常书记说,这就对了,你朝这方面发展就对了!
她说,那个报社的编辑还让我去参加开会呢,是个打工文学的研讨会,你说我去不去?
常书记说,去呀,去了你就是打工作家了。为什么不去?你是不是要请假?
她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有点那个……
常书记说,你不要瞧不起打工作家,这也是个事业啊,现在好多打工作家都当老板了,开了好多公司。我祝贺你!然后他就伸出手来,跟她狠狠握了一下,他的手好有力。
本来她还想说,她没有瞧不起谁,她瞧不起的是自己,另外她也不是要想跟谁对着干,那天给他看的广告实在是个误会。可办公室里又来了人,她就只好抽出手退出来了。她很怕他再说OK。出来了,脸还在发烧,她就用手捂了好大一会儿脸,那是一种比羞涩还要强烈的东西,是兴奋。她忽然就有了这种感觉,好像长高了,看到了很远。生活已经在她面前敞开了另一扇门,道路很多,请随便走好了。就像早晨的阳光穿透阴云,一束一束地发散开来,花坛那边鲜花和草木,都在向她招手。天更蓝了,水更清了,喷泉里现出了七色彩虹。原本的那些不自信那些莫名其妙的灰暗,通通消散了。
这个周末,本要上医院陪毛妹的,突然接到这个电话。是报社夏编辑打来的,他说他叫夏悦,夏天的夏,悦耳的悦,很多人都念成了夏说。他说他仰慕她的诗已经很久了,一听就是鬼话。但他说要请她参加打工文学研讨会,夏编辑说,这个会很重要啊,一定要来啊,北京的专家也来了,作家协会的领导也来了,大家都想见见你,好像人家是专门来见她似的。她当然不会这么傻,愚蠢到连客气话都听不懂,不过还是很开心。开心也是一种麻缠。
本想把报纸带去给毛妹看的,可是毛妹会怎么想呢?毛妹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可毛妹这两天正在焦心,正在等待拆绷带的时刻到来,她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怕得要死。不知劝了她多少,她还是怕。现在柳叶叶已经长大了,已经懂得,即使让别人分享快乐也是要看时机的。于是柳叶叶就只好把这份快乐暂时压住,悄悄藏在包包里,看情况再拿出来。
会议在报社的九楼,她一登记名字,一个男的就跳过来,你是柳叶叶啊,我是夏悦。然后就抓牢她的手不放,抓进了会场,一个一个给人家介绍。夏悦个子高,年轻,是个帅哥哥,拉着她好像特别亲热熟悉的样子。就有人说,柳叶叶这么年轻啊,是个美女啊,“瞎说”你有福了,说得她好不好意思。
她不喜欢这个词,可是现在大家都这么说,在夜大里也是这么说。是个女的就叫美女,是个男的就叫靓仔,难听死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倒是那些人的发言叫她惊奇,他们说的一套一套,好严肃好深刻,只是听不懂。后来就叫她讲,她说不会讲,真的不会讲。
夏悦就启发她,你们公司怎么样?你们老板怎么样?
她说老板好啊,经理也好,又说了毛妹的事情,说他们都是好人。说自己运气好,碰到的都是好人。
然后大家就鼓掌,说这才是真正来自底层的声音,打工者的声音。总之又一颗新星诞生了。
她没有参加吃饭,她还要去医院陪毛妹,就自己退出来。那个夏悦就追出来说要送她去,她说不用,真的不用。
夏悦就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跟别人不一样,然后就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很难为情。然后又说了许多话,意思是要经常来找他,他那个圈子很重要,有多少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
她噢噢答应了好几回,才算分开手。夏悦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这个人味道太馊,一见面就熟成要拍拖的样子,她接受不来。她想,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嘛,张三和李四不一样,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早就晓得。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晓得了自己喜欢的人是个什么样子。他是平和的,也是刚烈的,是大气的,也是细心的,是忧郁的,也是乐观的,是普通的,也是超人的。总之是那样一种人,他像老师,也像兄长。明白了这些,柳叶叶一下就快乐起来,似乎终于看清了自己,好像一个迷路的人突然晓得要到哪里去了。能不能去是一回事,晓不晓得是另一回事。
带着这些遐想走进医院时,脚步是轻快的,心情是放松的,四层楼小跑着就上去了。她想把这些快乐慢慢讲给毛妹听,让她也一点一点快乐起来。
可是毛妹昏过去了,病房里正在抢救。
一进门,她们几个就对她喊,惨了,惨了。
一起受伤的七个人有三个是轻伤,已经出院了。另外三个,小王小李小许,因为是呼吸道严重灼伤,还在治疗。只有毛妹伤得最重,不但她们那些伤全有,更可怕的是脸部溃烂。尽管有了很多天的心理准备,医生也再三做了思想工作,可毛妹还是怕。嘴巴上说,我晓得了,我不害怕,我有准备,可柳叶叶晓得,毛妹最怕的就是这张脸。毛妹不晓得这些纱布的后面,是一张怎么样的脸。
毛妹问她说,要是有一天,一个熟悉的声音跟你讲话,你一回头,是一个陌生的人,你会怎么样想?柳叶叶听得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嘴巴还硬得很,那我照样答应,毛妹就是毛妹,我不信你能变到哪里去。又劝道,你想变一个明星脸啊?不要瞎七搭八好不好?
毛妹生得不是顶好看,可也绝对不难看。她身材也好,又瘦又长,有1米62,比柳叶叶还高一厘米,走在大街上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问题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未知数,医生只是说,变化是会有一点变化的,但变到那里去,哪个也说不好。柳叶叶明白,毛妹不想变一张明星脸,她只是希望不是那么太难看,太怕人。她还要活下去,她才22岁,她连恋爱一下都还没有尝到过。
小王小李小许说,惨了惨了,本来是昨天早上拆线的,但临时有手术,就说今天,谁知今天是周末,毛妹就等不及了,自己偷偷把绷带解开。结果一解开就惨了,喊都没喊一声就从床上一头栽下去。
还有一个说,她又不跟人家讲,讲一下也好。她就那么自己解,哪个也不晓得嘛。把镜子都摔烂了,咚地一下我们才晓得……
柳叶叶觉得心里被捅了一下,本来心就是悬的,现在又晃晃悠悠沉下去。有一种味道,一种醋的味道,针刺一样地从鼻子里头往外头冒。尽管人人都希望知道真相,早一点知道,快一点知道,但真相一旦来了,还是不敢相信。总以为不是希望的那一个,是搞错了,是暂时的,是假的。
天,这是一张怎么样的脸!眉毛全部没有了,变成一块透明的红皮,而且永远不可能长出来。鼻子化掉了,只剩下部分鼻骨,两只鼻孔露在外面,像两个黑洞把脑袋贯穿了。左边的外耳不见了,内耳还残留三分之二。更可怕的是嘴巴,整个错开了,有半边嘴唇张着,露出里头的两排牙,整张脸就像鲜肉上贴着一层塑料纸。
医生说得轻巧,重度毁容嘛就是这个样,冷冰冰的一个名词,医生说能把命保住就很好了。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成绩很大的样子,问急了就把口罩戴起来。柳叶叶不相信他们心就那么硬,做手术好像切猪肉那么随便。把人弄成这个样子他们心里不发抖?罩起口罩别人就不认得他了?
现在,一块纱布盖在毛妹的脸上,只有粗粗的呼吸把纱布掀动了,才晓得那是一个活物。哪个也不敢讲话,生怕触怒了毛妹,也不晓得该怎么样劝,劝些啥子。时间就这样一秒一秒地挨过去。开头毛妹还在流泪,柳叶叶还能给她递递手巾,后来连泪也没有了,她就不知下面该怎么样办。
这一晚柳叶叶没有回去,她不敢回,不知毛妹会怎么样。她怕她万一想不开。放在哪个身上也会想不开,换了自己,也许不是一头从床上栽下去,直接从楼上栽下去也不一定。这么一想,就看出毛妹其实比自己坚强。毛妹到底是比自己成熟,她更懂得啥子叫做责任。
深夜,柳叶叶去找了值班医生,她的想法也忽然变得坚强起来,人伤到这种程度,害怕啊痛苦啊伤心啊都那么不重要了,你再哭再叫都没有意思了。这样一想,也就理解了医生的冷酷,他们见的太多,他们早就麻木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毛妹今后怎么样活下去?有没有劳动能力?能不能得到赔偿?
她把这个意思讲了一下,又说了好多请教的话。那个医生是个年轻人,好说话,看看就问,你是张毛妹的什么人?她说是老乡。医生就说,你要找她的亲属来,你处理不了这些事。她说我们是表姊妹,她的爸妈都是农民,也没有多少文化。医生说,那就请律师,这种事没有那么简单的。她说我们老板对员工蛮好,有规定的话肯定好办一些。医生哼地一笑,然后就找了一本书,要她自己去查。
回到病房,见毛妹没有动静,她就关了灯准备到外头看书。毛妹突然说,不要关。这个声音很熟悉,是毛妹的,但又好像突然老了几十岁,是那种老人家的声音,那样地苍老那样地冷静,吓得她一抖。毛妹曾经设想过的情形终于出现了,才隔了一周。
她说,你困一下吧,我到外头去翻翻书。
毛妹问,什么书?
她说是《职工工伤与职业病致残程度鉴定》。
毛妹就把手动了一下,然后就抓住她的手不放。毛妹的力好大,抓得她生痛。
她说我想把这个事搞搞清楚。
毛妹说,好,手却不松。
她说,你放心,我是你妹子。
毛妹就一下哭出那种破碎的声音来,这是她醒过来以后第一次哭出声音,不大,却是好像风箱漏气一样,撕扯破衣烂布一样。她赶紧抱住毛妹喊她莫哭,说影响别人休息,自己却也止不住地热泪滂沱。
什么是面部重度毁容?面部瘢痕畸形,并有以下六项中的四项者:(1)眉毛缺失;(2)双睑外翻或缺失;(3)外耳缺失;(4)鼻缺失;(5)上下唇外翻或小口畸形;(6)颈颏粘连。
面部重度毁容、中度毁容、轻度毁容在评定伤残等级时分别定级为3级、4级、5级,这是说的一般情况。另外规定40周岁以下的女职工发生面部毁容,含单项鼻缺损、颌面部缺损和面瘫,还要晋1级。因此根据这个鉴定标准,毛妹伤残等级至少是2级或者1级。
柳叶叶说,我们公司最讲规矩的,会按标准做的,何况还有常书记呢,你放心吧,好生睡一下,啊?
毛妹听她这样说说,手才渐渐松开了。到早晨三点多,她才把灯关了,趴在床沿睡了一小会儿。
凭良心讲,柳叶叶不是讨好毛妹,也没有讨好公司,她只是按照书上的规定去想。毛妹是她表姐姐,是她的依靠,她的感情一点不掺假的。可是这样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在桃花她们看来全都是虚的。
41
桃花她们几个,柳叶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倒也不是瞧不起她们,每个人都有生活的权力,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哪个也管不到哪个。只是在柳叶叶看来,她们那种选择,自己做不来。谈不到一起就少谈,免得生气。只有毛妹,偶尔还在联系着这些老乡。
她们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已经来医院看过一次了,这次争吵是发生在她们快要出院的时候。她们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坚定的认为,公司的态度已经变化了,一定要先讲好条件才能出院。不讲好条件就赖到医院不走。其实也就是公司的支票有两次送迟了,医院里停了药,才发生这样误会。这期间常书记也来看望过,还买了花,还跟毛妹开了玩笑,说公司一定会处理好的,要她们放心。她们也不是不晓得,公司这次损失大得吓死人,住院治疗,接待家属,吓死人。但她们还是不放心。理由就是小王小李小许都去打过电话了,听出话音来了。
一个公司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哪能事事想得周到,一点岔子都不出?再说公司财务的态度也不能代表公司的态度,这个道理本来好简单的,柳叶叶每次一劝就劝好了,但给桃花她们一讲就讲复杂了。
桃花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财务的话其实刚刚好就是老板的意思。老板我见得多了,我老公就是老板,他们那点心思我还不晓得?话拣好听的讲,事拣缺德的做。好听话又不值钱,随便讲好了。真到点票子的时候恨不得每一张都撕下一条边边来。
桃花挺着个大肚子,人也发福了,说话粗声大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什么话都敢讲。她们都喊她大姐,好了不起,其实她比毛妹还小一岁。但她真把自己当成大姐大,那个气势让大家都不能不相信。加上小青和香香在一边帮腔,这样柳叶叶一下就矮掉了半截。
小王小李小许也说公司态度变了,她们的心思跟毛妹还不一样,她们没有毁容,还能继续打工,她们胆子壮一些,大不了跟公司闹翻。但毛妹就不同了,毛妹的一辈子也许就要靠这次的赔偿,所以更加疑心重重,格外担心。万一真跟公司闹翻了,你能得什么好?
不过争一下也有好处,一些理不清楚说不明白的要求,争一下就简单明了了。要不要公司赔偿?怎么赔?赔多少?讲到底还是一个钱字。只是在争吵的过程中,话说的难听,说着说着就撞出火星来。
起初是为一个年轻女人的容貌到底值多少在争,但后来就是对宝岛公司的真面目在争了。在桃花她们看来,公司就是公司,任何公司都是一样的,老板就是老板,他不抠钱就不叫老板了。任何人来开公司就是为赚钱,没有钱赚他马上就走,一天都不会耽搁。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桃花进一步举例子说,在公明镇有个公司也是失火,把个十九岁的潮州佬女娃儿烧成了老太婆,结果连医药费老板都不付,就跑回香港了,政府出面他也不理,任何人打电话他都不接。这个事还是香港的《天天日报》登出来,香港人倒是捐了不少钱,我们这边的报纸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为什么?因为哪个老板都一样,登出来哪个老板都不高兴,宁愿政府买单算了。
柳叶叶就不能同意,她认为这恰恰证明这个老板是个坏老板,坏老板才没有良心。宝岛是个好公司,老板是个好老板,好老板跟坏老板是不一样的。这样一来她好像是在为老板在辩护,好像她捞着什么好处一样,连毛妹都跟到摇头。其实伤残程度,毁容程度,国家都是有规定的,不是吵嘴打架能争得来的,这个道理还能不懂?
这样柳叶叶就觉得理直得很,她说桃花,老板那么不好,你还要嫁个老板做啥子?还要给他生娃儿!
桃花就笑,说你这个道理都不晓得还讲个啥子?嫁人跟好人坏人是一回事吗?嫁人跟爱情是一回事吗?骗骗学生娃儿去!再一说,我讲老板抠钱,我又没讲老板不好,我说这跟人品没有关系。老板好得很,好就好在他会抠钱。抠了你的钱还在心里笑话你,还把你当傻子玩,给你9000大毛还要夸他好。
小青香香就跟到说,你们还是9000大毛啊?
柳叶叶气得七窍生烟,耳朵都红了,脱口就说,9000大毛怎么啦?9000大毛是我双手劳动挣来的,我靠我自己奋斗,张张都是干净的。
桃花撇着嘴,摆出一副泼妇的样,啧啧啧啧,你干净,我们脏,了不起!奋斗?又奋又斗,我好怕哦,我听不懂哎,你们听懂了吗?这话到床上说说还讨人喜欢。完了还嘎嘎的笑,小青香香也跟到笑。
毛妹忍住嗓子疼,慌忙沙哑了声音拦住大家说,好了好了,越讲越不着调了,你们都是来相帮我的,哪个也没有错,吵什么吵?
可是柳叶叶已经忍不住了,一下就冲到走廊上,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个不停。她想不通,一个女娃儿怎么一旦跟男人有了那种关系,就变得这么下作,这么不要脸,无拘无束。好像她们什么都懂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一眼就把世界看穿了,一下就把所有的人看出了猴子的原形。桃花本来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也怕羞,也爱美,也虚荣,怎么现在说出话来句句都像流氓?
她已经不想再争论下去,桃花还在屋里不依不饶:说妹子我还有话说把你听,快收起你那套奋斗!啥子时候你晓得那是鬼话了,啥子时候你才会讲人话。啥子时候你会讲人话了,你才晓得这是啥子世道!
这天是个礼拜天,来医院里探望病人的很多,有送花的送蛋糕的,还有过生日的,笑声不断掌声不断,热闹得很。但她的感受却是更孤单了,好像这样的气氛不太适合她,好像这些人都特别庸俗。
这样想想又觉得自己其实也很庸俗,很无聊,好像是为了表现自己有爱心,为了证明自己对毛妹有感情才跟她们争的。其实她有必要向她们证明什么吗?她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道路,她已经在深圳的天空底下看到自己的曙光了。努力奋斗,努力向上,有什么不对?怎么就是鬼话?满世界都是这样的声音,每个人都可以当太阳,不对吗?但这样一说就好像自己高过她们似的,这又让她有一点点怀疑。你真的跟她们不是一样的人吗?就因为发表了两首小诗?那一刻的心情真是好奇怪好复杂,好像鸡笑鸭子跑调,鸭子嫌鸡烧包。柳叶叶真的没有瞧不起哪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说穿了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拌了几句嘴,可当时居然觉得无法忍受。
其实桃花做事很周全,想得也实在。她带来一套惠安女的服装,那种上身很短,有帽子头巾可以包住脸的衣服。她说,你可以比划一下,穿不穿随便你。一套这样的衣服你就能走出去了,把帽子上加一个黑纱,哪个也认不到你,惠安女都是这样穿的。
毛妹看着那套衣,伸手去抓抓,一下泪就下来了。她说,我穿,以后我就是惠安女了,贵州妹子惠安女。
一时间屋子里就静下来,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桃花眼红红地,哽咽了说,主要是想,还要活人啊。
听到桃花这样讲,柳叶叶也呆掉,心里咯噔一下有些震惊。本以为这样的话只有自己来讲的,最关心最体贴,可这样现实的问题偏偏自己没有想到。毛妹还要活人啊,她怎么走出去,怎么生活啊?为什么自己就想不到?
事情就是这样,本来都是姐妹,各人有各人的活路,犯不着水火不容,你见不得她们那个样,她们就能见得你着吗?你比她们又高在哪个地方?这么想想,也就平静了。她进来把那个衣服摸摸。说这个也怪好看,还有花边呢。然后又把桃花的手拉拉,看着她张张嘴,算是和解。她很想说一句对不起,只是说不出口。但桃花立马把她的手抓紧了,把她的手放倒自己肚皮上摸宝宝。小青香香看到她们的样子,也觉得好笑。那一刻,她们五个妹子才好像重新认识一样。
香香把小青撞撞说,把你的点子讲一下。
小青说,我讲不好,你讲。
香香就说,小青认识一个种菜的老板,也要招人打工,就是工资少,只有500,又要在田里晒太阳。我们想,毛妹讨到赔偿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个地方落脚也好,不如做起来先。现在她们说话也学广东腔调了。
毛妹忙说,我去我去。我本来就是庄户人,怕什么太阳?然后愣怔一下,又低声说,要是没有你们,我还真不晓得怎么样活。谢谢你们大家了。
桃花摆出大姐大的派头说,废话废话,赶紧打扮起来!然后七手八脚,大家一起动手把毛妹变成一个惠安女。没有黑纱,医院里有的是纱布代替,看看,觉得也还像那么一回事,总之走出去是没有问题了。
柳叶叶看着,觉得连小青那么笨嘴拙舌的人想事情都比自己实在,觉得自己真是出了什么毛病。是哪根筋搭错了?毛妹怎么样出去见人,今后怎么样生活,都是眼边前的事,为什么她们能想到自己就想不到?讲起来文化比她们高,关系比她们近,可脑子硬是没得她们好用,一定是出毛病了!
大家正热烈着,准备出去吃午饭,那个瘸子又来了。龇着两颗虎牙说,你们好,我是唐源。
柳叶叶说,晓得你是汤圆,还是个赖汤圆。
唐源笑道,赖汤圆不好听,可好吃着咧。说着又一跛一跛地给大家发广告。
这回发的不是告工友书了,而是他那个劳动争议服务社的经办案例。又是一大张纸:
案例一:外来女工谭秋信在龙华一家工厂上班,怀孕后想请假回家生孩子,工厂迟迟不批。一个月拖一个月,月底总说下个月,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工作越来越吃力。面对经理冷漠的嘴脸,怀孕期的谭秋信特别敏感,一时绝望之下,乘经理外出,当场在办公室割腕自杀,血流遍地,从门缝中流了出来。眼看活不成了,在本服务社的帮助下,住进龙华医院。工厂只同意给医疗费用,服务社免费提供公民事务援助,他们联络媒体,出面与工厂谈判。最后工厂支付了医疗期间的工资7000余元。
案例二:三友和公司拖欠全公司80名工友三个月工资,工人罢工,41位工友决定走法律途径,服务社每人象征性收10元,41人共花了200元请服务社代理。当时情景十分危急,工友咨询:“我们是不是应当出去游行了。”服务社果断劝阻,并通宵打印出41人全部法律文书,当时41个工人已决定离开工厂,如果这样,工厂将按工人工龄每满一年补偿一个月工资,这个公司将失去41个工人还要给付80万,工厂就彻底垮了,工人也随之受损。经过服务社与工厂交涉,双方达成协议,工厂赔付每人半月工资,共30万元;加班费与最低工资标准按劳动法执行,工人复工。工厂与工人都得救了……
唐源解释说,他今天是做工伤探访的,你们有事的话可以打电话跟他联系。
大家都没吱声,倒是小王小许她们问,你是不是要收钱?要收好多钱?
唐源愣了一下说,我不收钱怎么活啊,但我收的少,你打听一下律师费要多少就清楚了。我的梦想是为工人讨公道,有时候一分钱我也收不到。骗你我都是这个,他伸出小指比划说。
小许笑,这个是什么呀?
唐源说,这个是王八蛋。
桃花说,那你不是傻子?
唐源说,傻不傻要看你怎么样想。
毛妹问,那我怎么相信你有这个本事呢?
唐源说,这么讲吧,我是文化水平最低的律师,也是工人维权最成功的专家。你们有时间可以到我办公室去看看,我们楼上楼下住了二十多打官司的人。
柳叶叶就笑了,心想这个人倒还真是敢吹,文化低反倒成了招牌。就说我们有律师,麻烦不到你。实在不行还可以上访,还可以靠政府。你快走吧。
唐源就瘸到她面前,慢慢地回头说,话不要说早了小姐,你以为上访能帮到你吗?你下楼的时候去看看大屏幕,那上头都写着呢。然后瞪她一眼就走了。
这个人的目光很冷,刀子一样,看得柳叶叶心里一抖,那种眼神就像锥子一样坚硬,让人很难忘掉。深圳这个地方怪得很,什么样的古怪人都有。
出去吃饭时她们几个都在大厅里站住了,不约而同回了头,真的去看了医院的电子大屏幕,看完了哪个也没吭声。那上面果然滚动着一条信息——深圳市信访者“六不准”:
根据《信访条例》第二十条规定,信访人在信访过程中应当遵守法律、法规,不得损害国家、社会、集体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权利,自觉维护社会公共秩序和信访秩序,不得有下列行为:1、在国家机关办公场所周围公共场所非法聚集,围堵,冲击国家机关,拦截业务车辆,或者堵塞阻断交通的;2、携带危险物品,管制器具的;3、侮辱、殴打、威胁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或者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的;4、在信访接访场所滞留、滋事,或者将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弃留在信访接待场所的;5、煽动、串联、胁迫以财物诱使、幕后操纵他人信访或以信访为名借机敛财的;6、扰乱公共秩序,防害国家和公共安全的其他行为。
医院里为什么放这个?哪个也没有说明,就是明明白白滚动着播放着。当时的感觉,好像眼睛蒙了一层纱,好像是进了法院而不是医院。她觉得那个赖汤圆躲正在哪个角落里,望着她们阴阴地笑。这个礼拜天真是邪了,把她搞糊涂了,先是跟桃花她们莫名其妙地吵,后来又跟这个赖汤圆讲不清楚。而她深信不疑的努力奋斗,向上向前,在桃花她们眼里就是老鼠药。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