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全文近30万字,是作家曹征路生前一部非常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文章以深圳“宝岛电子”厂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到贵州偏远山区去招工,柳叶叶、桃花、毛妹、小青等五个姑娘为了能走出大山,答应并行走几十里山路主动送上门去求马明阳“开处”为发端,以深圳幸福村为主轴展开并辐射。其中落拓的大学教授、下岗的国企书记、外企的美女老板、洗脚上田的地主、蝇营狗苟的政府小官员,一一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幕一幕人间活剧。
其中作者以在深圳为打工人提供法律服务的劳工公益组织深圳市外来工协会及其负责人张治儒等部分劳工公益组织工作者为原型。以雄健的笔力,热情关照了打工人的生存状态,并就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的劳动关系与劳动制度进行了强烈的置疑。
曹征路叩问的何止是苍茫?
曹征路叩问的不仅仅是苍茫!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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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叶站在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的门外,看着玻璃门里面的比划争吵看了有一段时间,才看到了瘸子唐源。她推门进去,说,你好。
唐源说你好,然后就怔了一下,说你出来啦?
她说,我是想问一下,你这里要不要人帮忙做事?工钱少一点也行,够吃饭就行。
唐源把脸红了一阵说,毛妹的事我也很难过,她太心急了,她信不过我啊。
柳叶叶说,我不想再谈毛妹的事。我是问你们要不要雇工做事?我是大专生,快拿到文凭了,我能做点事的。
唐源说,这我知道。你不要那样看着我。
柳叶叶就转了一下身体,说我怎么看你了?我是诚心诚意来打工的。
唐源这才笑了一下,说我都忙成八爪鱼了,一下反应不过来。你的动机……我们这里有大学生志愿者,你们可以先聊聊天,晚上再谈行不行?
其实柳叶叶的动机好简单,找个地方落脚。但她又不想进工厂找工,就在外头瞎逛,这时看见了春天劳动服务社的牌子。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她的动机就变得明确而且坚定。她要成为一个社会工作者,哪怕是义务的。这个动机像一棵大树,一下子就在心里长得蓬蓬勃勃,繁茂的枝叶伸展到手指尖。
这个屋子是唐源租下的,两层,楼上打地铺,住了二十几个人,有工作人员,也有打官司临时借宿的。楼下是办公室,倒也像模像样。晚饭是集体吃的,肉末炒咸菜,青菜鸡蛋汤,米饭是用一只大电饭锅煮的,随便吃。唐源见她还没走,端个碗就瘸过来了。
真的想做啊?
我跟你开啥子玩笑哦?我是找工。
唐源就笑了,你不要小瞧了这一行,我要想挣钱,一年20万轻轻松松。现在帮他们讨工钱,收30%的律师费,大把人愿意,只是我不想挣这个钱。
我没有小瞧哪一个,我也不是为挣钱来找你的。
唐源噎了一下,想想说,那我就不再讲什么了,你做起来看。你也不用给我打工,我雇不起你。现在手头上就有一个大学老师的调研课题,有3000元的课题费,你做就全归你。
怎么做?
找一家典型的贴牌加工厂,写出工厂的详细佣工制度报告,其中要有与管理层的沟通,还要改善工人的劳动状况。算是个艰巨任务,要吃苦的哦?
我做。她说,我生就是个苦人,吃苦是本分。
楼上有一间女生宿舍,有两个大学生志愿者小秦和小徐。她们晚上谈到了毛妹,两个人都说知道这件事,说唐源一听到出事了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把她们都吓死了。
柳叶叶说,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小秦说,毕竟是她的委托人,他自责也是真的。
这话让柳叶叶心里动了一下。她的心肠已经很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触动她了。
可是睡觉时还是不舒服,唐源不知在哪找了一床被,一股子刺鼻的怪味,是脑油味,这是一种男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明白了就更加不舒服,她把被子横过来盖,还是躲不开。实在没办法就和小秦挤到了一起。
小秦笑了,对柳叶叶说,这个唐源确实是个男人,是个人物。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她就成了王幺姐,拿了个假身份证,来到深圳龙岗大发玩具厂应聘普工。化名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头一回当特务,还是很紧张。
这个王幺姐特意化装了一下,穿上蓝碎花布盘扣的村姑衣服,唐源不知从哪个垃圾箱拣来的脏衣服被她扔掉了,那个太过分了。但头发还是弄了一下,一副风尘仆仆失魂落魄的样子。
招工是在门卫室进行的,她故意装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完话不抬头,眼睛两面望,其实代招工的门卫根本没有注意过她。门卫不耐烦地说了几条: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三个月后才能辞工,计件工作制,包吃不包住。柳叶叶问计件多少钱一个工。门卫说不知道,一问,其他工人也不知道。
当天晚上她就住进了厂里宿舍,一间宿舍可睡十四人,现在只睡了她们五个,看样子是招不到工人。于是在完全不知道工资水平的情况下进了工厂。
第二天,七点一刻,保安给了她一张工卡,让她打卡,然后领到一个主管那儿,主管把她交给组长,组长把她送进了一间200人的车间,给了她一个凳子。就这样,未经任何培训,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她就上班了,工作是剪掉玩具公仔小衣服上的线头。奇怪的是,车间里的唯一劳动工具剪刀要工人自带,厂里也提供,但要你花五元钱来买。
除了剪刀,还有一个辅助工具是一根粗铁棒,也不知是以前哪个工人绑在那儿的,是为了翻玩具的衣服的。铁棒被各种布条密密麻麻绑在椅子上。空气中飘着的毛绒直往鼻孔里钻,只有对面的一个女工带着口罩。柳叶叶问,口罩向谁领?她说去主管那里。柳叶叶找到主管,主管说,要口罩啊,你是要口罩啊?自己去外面买。
车间在二楼,办公人员与经理室在五楼,二楼上三楼的口子上站着一个保安,工人是没有办法上五楼的。观察到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今后的难度。
第一天,柳叶叶做了十二个小时,修理了500件衣服,感觉时间飞快,很有一点成就感。可老工人告诉她,做这么一点,西北风你都喝不饱。
晚上十点十五分,下班了,所有200个女工冲进六个冲凉小间,因为只有冲进厕所隔间打水才能冲凉,所有的地方都是满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女工们冲完凉,洗衣服,做完这一切,已是十二点了。
第一天柳叶叶怎么都睡不着,一直在考虑怎么才能尽快搞到这个厂的全部情况,到一两点才迷糊过去。第二天七点醒来,宿舍里只剩她一个人了,七点二十打卡,没有吃上早餐。到了中午头上冷汗直冒,同宿舍的小冰悄悄塞给她一颗糖,有了这颗糖,柳叶叶觉得心神才定了下来。几天以后她就发现不吃早餐是根本顶不住的,坐在对面的一个小伙子,因为早上起不来,饿得浑身发抖,从凳子上直接翻了过去。一周后,她已经和其他工人一样,不仅吃早饭,还要补充夜宵。就在厂门口污水横流的小摊上,用潲水油加几片烂菜叶炒的米粉,或者肥肉串。否则第二天根本没有力气做活。
第四天,她的腿开始肿了。做下来没几天,先是手关节痛,第四天开始,发现腿肿了起来,用手指一压就是一个深深的凹洞,再也弹不起来。第五天开始,肿胀曼延到脚背上,抬腿上楼都困难,上二楼是挪上去的,上厕所蹲不下来,十天后才逐渐消下去。这让她觉得很奇怪,以前宝岛电子的流水线也很紧张,为什么没有这种情况?后来才明白是做计件,注意力都在抢活上,下半身完全被压迫了。她注意到车间里还有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脚背肿得发亮了,每天比哪个都干得多。她很想接近这个人,但始终没有得到机会。
原以为打进工厂后就可以四处走走,多找人了解情况,没想到被套牢在每天十二小时的案板上,成了奴隶。在车间,不可以接电话,不可以打电话,甚至不可以多喝水,上厕所不限制。但放水杯的地方就在男女厕所的隔墙上,一边喝水一边闻到恶臭,她们说这叫拉臭喝香,这一点倒是比宝岛电子差远了。
很快,柳叶叶成了受工人们欢迎的人物,因为只有她,敢在车间里边干活边说话,敢跟大家出一些脑筋急转弯,逗人发笑。冬瓜、南瓜、西瓜、黄瓜都能吃,什么瓜不能吃?什么动物你打死它却流出了自己的血?同宿舍里有个女孩叫梅花,她和小冰成了她的铁杆朋友。渐渐地身边有了些出谋划策的工人,大多是小姐妹,连小组长和主管都开始让她几分。有一个大姐就说她,肯定是一个阔太太,在豪宅里住烦了,跑到工厂里打发时间玩。
这个发现让她十分惊讶,同样是打工,为什么她能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因为她是带着任务来的,并没有把这份工看得多重要。这样她在精神上就可以不受约束,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一点以前在宝岛电子是根本不可能体会的,哪怕是当拉长,你的腰是弯着的。你腰弯了,你还活得不矮吗?
她发现,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根本没有必要,其实有时没有那么多活要做。是老板故意让工人呆这么长时间,不让工人到外头去,免得他们得到不良信息,跳槽到好一点的厂子去。这个厂工人流动性很大,许多工人在宿舍住一二个晚上就不见了。但也有几十个人是干了五六年的,因为这些人从来没有时间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无论是工人与管理人员都没有星期天,半个月才能休息一天。
柳叶叶问小冰,如果每天工作8小时,每月工资500元;每天工作10小时,每月工资700元;每天工作12小时,每月工资900元,你选哪个?小冰想都不想就选8小时。为什么?有时间可以干别的,比如兼职什么的。
每天上班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好累啊,好烦啊,烦死了。有一天梅花感冒,嗓子疼,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做人了,做人好累啊。对面的男生阿胜就说,做猪最好,每天有人喂,最幸福。别人都笑了,梅花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一脸认真地说,哎,我就是想做猪。
有的工人,情绪会通过奇怪的方式发泄。比如一位大姐,柳叶叶每次和她开玩笑,她都会报复,拍柳叶叶或者捅柳叶叶一下,但那种用力,痛得她冷气直抽。彷佛她是在释放一种心理,有一种怨恨在里头。
其实工人们都是软弱的,头脑也相当简单。其实自己以前也是简单的,只是换一种身份就不简单了。人就是这样奇怪,换一个位置看事情,就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带来一种劳动法扑克牌,用扑克牌给工人分析工厂的不合理,大部分人都很惊恐,说老板已经不错了,有的睡有的吃还有工资拿,你怎么敢这样想?他们是那样明显的害怕组长,不敢和主管讲话。有个人叫贺庆,听不清主管的吩咐就不敢问第二遍。那个怀孕的女工,七个月了,主管同意她一个人可以晚上八点下班,结果,每天下班她都要涨红了脸等主管过来打过招呼才敢走,主管如果有事和别人说话,她就在旁边一直等。问她,她就说王幺姐,我好烦啊,想对主管说一下到时间就走。柳叶叶说那就去讲嘛,怕啥子?但她想了四五天,最后还是不敢去说。
唯一的一个敢说的是个仓库管理员老王,但他也不敢经常来跟柳叶叶谈话,怕主管多心。
柳叶叶这次进厂,是要通过和老板沟通达到和平改善工人环境与劳动条件的目的。按那个老师的说法,是探讨血汗工厂善政的可能性。所以做过一个月,她就想尽快找老板谈谈,让他明白善待员工不吃亏,其实是个双赢的事。在请示唐源之后,她就着手准备。
这天中午,看见老板正好在车间后面的宿舍楼上,她放下活就冲了出去。在她之前,全厂是没有人敢跟老板主动搭话的,这个动作搞得车间全体起立,对她行注目礼。
先向老板打招呼,您好,您是这个厂的老板吧?我姓王,我是三楼手工部的。说着展示了一下工牌。我来这里工作30多天了,有些想法想跟您探讨探讨,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老板是当地人,他打量了一下柳叶叶,说说看。
于是她就谈了自己的打工感受。
你有学历吗?
大专。
你是学什么的?
中文。
这时下班时间到了,老板说,你要打卡了。
她只得离开,走时,老板让她写一个书面的建议。
就这么几分钟不到,消息就传开了,主管,组长都问她,你和老板说了什么?大家都说,这个王幺姐,胆子真大。
第二次碰上老板,柳叶叶与老板在楼前谈了四十分钟。偶然一抬头,发现二楼到五楼所有的工人都跑到窗前走廊上,鸦雀无声看着他们两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工人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捉住了,拨响了。哪个也不傻,都晓得这些姿态意味着什么。后来工人们说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中午,从来没有工人这么和老板说过话。
其实柳叶叶也只是想了解厂里基本情况,让老板说了他的经营之道。老板也发了一通牢骚,大骂各级官员腐败,别的工厂不守规矩,冲击他的市场等等。有两个胆大的工人走过来客气地提到了工价不公开,还有加班费的问题,老板辩解说,工价一公开,会被其它工厂知道,工人就要打架啦,不稳定啦。
柳叶叶给老板留了电话,信箱。向老板索要时,老板没有给,说是会发邮件告诉她的。但从此便再没有消息。过了些日子,见老板没有改善管理的意思,她决定提出辞工。
辞工也是和唐源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向工人们展示维权的全过程。因此柳叶叶在辞工前就广泛打了招呼,也在她的无形姐妹小组里争求意见,让大家都来参与,同时可以通过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过程,让大家明白劳动法常识。
最奇怪的是,工人们都不相信这个王幺姐能领到辞工工资。小冰说,我都懒得跟你讲了,你要是能辞了工还拿到工钱,我请你去新源酒店大吃一顿。
大家对她的举动没有信心也没有耐心,小冰和梅花说王幺姐这个人性格太犟,认死理,不好说话。还说心肠硬的人会克夫。她们认为,老板对你够客气了,已经是奇迹了。应该满足了。再搞就过头了。
辞工书交上去后,车间里发生了有趣的变化。一天上午,车间经理婆盯着柳叶叶看了一会,小冰赶紧把头埋下去干活,不敢讲话,也不敢多看一眼,还觉得不自在,就躲进了厕所。而梅花正好相反,原本打算去厕所的,以为被经理婆盯住了就没敢去。小冰和梅花都怪她把经理婆的目光引过来了,梅花说以前经理婆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角落,小冰说她恨不得到别处找个空位子搬过去坐,离她远点免得沾光挨盯。还说王姐姐是个头号危险人物。
关于辞工,人事主管说,不是告诉你要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嘛,要做满三个月的嘛,讲在先的嘛。
柳叶叶在辞工单上写的话都给大家看过,是明确写上了不适应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
人事主管说这句话要划掉,并且告诉她从来没有批准过不做满三个月就辞工的,只能算自动离职。
柳叶叶坚持说,这是你们自己定的规则,不符合劳动法。
人事主管说,你把劳动法拿来给我看看?
柳叶叶回答,劳动法是国家颁布的法律,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没有义务向你提供。
主管一下子就呆掉了,两只眼球差点弹出来。
柳叶叶不跟他吵,就是坚持,临走还跟主管开了个玩笑:你晓得五一节是怎么来的吗?最后,厂方终于同意她以辞工方式离开,而不是自离。她算了一下,在厂里一共工作了420小时,工厂每月只准休息二天,共领工资454元,每小时工值一元零八分,远远低于深圳公布的最低月工资标准。
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仓库的老王来了,悄悄说,你是这个厂有史以来第三个未满三个月辞工被批准,并且领到了工资的人。前面两个人都是男人,是动用黑社会才要到的,你是第一个和平胜利的女工。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王幺姐并不满足。王幺姐通知厂方,决定申请劳动仲裁,要求按特区内最低工资850元结算。最后工厂居然也同意了。同时她递交了自己写的工厂整改建议书,请人事主管转交老板。
这件事全厂工人都知道以后,第一次觉得老天开眼了,劳动法还是有用的。紧跟着在她走后就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在仓库管理员的努力下,全厂的拉长、板房长与办公室人员(几乎全体中层管理层)写了一封联名信要求老板:1,工厂每周星期日休息;2,加班要给加班费(这个厂的文员拿固定工资,加班从不给加班费)。几天之后,这个厂经理,老板的妹妹把所有文员与管理人员召集起来,正式同意他们的要求,但仅仅限于签名的人。又出现了宝岛电子当初的情况。这一下,工人们不干了,先是一个最团结的车间100人集体罢工,然后全厂500人罢工。老板一开始很跳脚,说宁愿一千多万不要了也不屈服。三天后,老板说给每人加100元工资。就这个条件,否则完全按劳动法来,从此不再加班了。一听这个话,大部分工人慌了,他们大部分是中青年妇女,没多少文化,怕老板不加班,自己每个月只能拿700元,比加班收入少。其实稍有眼力的人都知道,老板的企业是不可能不加班的。结果工人出现了分化,大部分工人三天后同意老板意见复了工,一部分工人坚持罢工了五天。这部分二十多名工人最后被迫离开工厂。走的都是最有才能与维权意识的年轻人,其中包括小冰。
因为在罢工前,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正式向劳动部门反映了该厂的不合理,和柳叶叶写的整改建议书,并且提出过罢工预警,才使得罢工发生后,劳动部门迅速介入调停,事态没有恶化。
罢工是柳叶叶没有预料到的,尽管这个厂大部分工人没有劳动法常识,才被老板有机可乘,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了。但是罢工的确很有效,改善了工人待遇,罢工后工人维权意识迅速提高,比方现在全厂每周休息一天,加班费伙食补贴也增加了。这一点又让她觉得好开心,长这么大,第一次做了件像模像样的事。仓库的老王打电话说正准备成立工会呢,到时候一定请你王幺姐亲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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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唐源过的很郁闷,可以说处处碰壁,一点都不开心。柳叶叶回到服务社那几天,唐源天天都在屋子里来回走,目含凶光,头上长角,嘴巴里不干不净,一瘸一瘸没完没了,就差没有扇自己耳光。
他的外来工协会已经被正式告知,现在不可以成立,将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也就是说,如果还不死心,这个协会只有永远筹备下去。
柳叶叶说,地板砖都翘起来了,楼都在晃。
唐源有点尴尬,说我这个人运气太差,什么事都做不成,不像你做一件是一件。我呢,煮熟的鸭子会飞,喝凉水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
柳叶叶就笑,莫不是怪我把你的好运气抢跑了?
唐源又说不是。
柳叶叶说,现在到处都在成立工会,连麦当劳都有工会了,公共汽车上还刷了热线电话,哪里会批准啥子外来工协会?
唐源就凶起来,他们那个也叫工会?你们那个常来临不就是工会主席吗?他在帮哪个讲话?
柳叶叶脸一黑说,啥子叫你们?你不要提常来临。
提他怕什么?唐源有点吃惊。
请你不要提这个名字。
唐源偏过头,盯住她瞧了一会儿,看看她够阴沉的,才咽咽吐沫不吭了。
其实上头不批准,也不是个啥子新鲜事。当初唐源以工商注册的方式代理公民事务,就是一个律师给他出的主意。搞起了劳动争议服务社,接手的案子多了,服务社的影响大了,自然就团结了一批外来工。只是现在类似的机构多起来,几家联合搞协会的想法才又死灰复燃。当然,这个协会是一个属于未来的协会,始终在筹备中,还将永远筹备下去。
缓了一下口,柳叶叶扫了唐源一眼,说,其实做事不一定非要有个名头的,关键是有没有那颗心。
那你说说,我安的是什么心?
好心,行了吧?这一回柳叶叶笑得很灿烂。搞得唐源也抓抓头皮,跟到一起笑起来。
原来这一次不是为协会的事。新劳动法实行以后,唐源以为机会大门已经打开,服务社很是做了几件大事,影响不小,搞了网络知识竞赛,搞了劳动法讲座,搞了卡拉OK大赛,请工人自己当评委,自然越办越红火,他就有点忘乎所以。头几天,大学生志愿者小秦和小徐不断接到骚扰电话,让她们赶快离开服务社回学校去,否则后果自负。对方不留地址姓名,也不留联系方式,但是申明这是“正式通知”。唐源向派出所报了案,又打听了很多单位,答复都是不清楚。紧跟着,他们的邮箱传来一份莫名其妙的文件:深圳市公安、司法、劳动、地税、工商、城管、工会等八个部门联手,打击“黑律师”。被列为黑律师的,就是活跃在当地的公民代理、打工者中心、和劳动争议服务社。唐源的春天社也被列为“黑律师窝点”。
唐源问,你看我黑不黑?
柳叶叶反问,你觉得自己黑吗?
说话要凭良心!唐源的脖子肿起来,涨得比脸还粗一些,他吼叫的时候声音都劈碎了。他说做这一行的,确实良莠不齐,有收了钱不办事的,有开夫妻店的,有兄弟帮的,但我没收过一分黑心钱!你也看见过的,都是官司打完了,当事人来付钱,而且比正规律师少一半。你没长眼睛啊?
柳叶叶说,那你激动个啥子哎?真金不怕火炼,他说你黑你就黑啊?到目前为止,有没有哪个机关来执法?只是叫你自行撤消,而且打电话的是哪个?有没有执法权?为什么连姓名地址都不留?柳叶叶现在也汹得很,说话打机枪一样。
客观一点说,这种站在法律空白地带,为外来工奔走呐喊的声音,的确不和谐,也一直让政府部门头疼。但是这几年间,劳工NGO和公民代理作为珠三角地区的民间力量,已经有了深厚的群众基础和生存空间。对政府来说,当然希望把劳资冲突控制在内部可以消化的范围,不要搞到社会上去。加上工伤索赔案、欠薪讨薪案、还有其他维权案,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司法市场,你抢了人家的饭碗,还不让人家反击啊?
唐源问,那你讲怎么办?
柳叶叶说,我要是你,我就欢迎执法。是黑是白,一查就清楚。真金不怕火炼。
唐源想想,说,看不出来,你比我道行还深。
柳叶叶反问道,你坐过班房没有嘛?然后她就笑了,笑到荡气回肠。
她好像看见看守所的玻璃屋顶突然熔化了,铁栅栏一根一根弯了,软了,然后她就从里面飞出来。她肋下长出翅膀,一扇一扇就飞向蓝天。这种翅膀不是羽毛的,有点像电影里的太空服,银灰色的,闪闪发亮……这些天来的经历,让她突然有了一种自信,一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清醒。这就好像从八卦炉里跳出来的孙悟空,眼睛熬红了,流出来的就不再是眼泪,而是澄明如水的月光一样的沉静。
有意思的是,人的心定了,所有的外部环境好像也都变了。不到一个月,这种对立紧张的空气就开始松动。先是回到广州的小秦小徐打来电话,说她们已经写出了完整的考察报告,而且走访了有关的领导机关。她们以自己的亲身经验发问: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每周两次去医院做工伤探访,每周两次去工厂宣传劳动法、和工人谈心,请问深圳有多少这样的黑律师?这样的黑律师是多了还是少了?广东省总工会一个副主席明确表示,不能把“公民代理人”这一职业维权群体等同于黑律师、土律师,他们是外来工的一部分,一味打压不是办法。与其把他们推向对立面,不如通过一定程序把他们收编起来,留在工会部门。
紧跟着报纸也登出消息,深圳总工会有关人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前段整顿黑律师行动,“是受到了误导,总工会并没有参加实质性的打击。”
又过了些日子,唐源接到电话,深圳市总工会邀请唐源等16个公民代理,于深圳西乡大南湘酒楼召开座谈会。会议的主题是,工会想了解民间维权者的个人情况和维权技巧。深圳市总工会负责人评价民间维权人士,做了很多政府应该做的事,推动了政府的工作。深圳在维护劳动者权益方面,在法制建设方面正在一步一步地完善,深圳的公民代理是起了一定推动作用的。现在在计划中,深圳市总工会拟在各街道成立工会维权服务中心,计划把“这帮人”纳入,初定60人的名额,让他们作为律师助理进行维权工作。并提醒“这帮人”,不准和境外媒体接触,不准接受资助。
这一回唐源笑得也比较顺溜,脸色好看多了。他说我们这帮人,我说他们这帮人是想向我们取经,又不肯正眼瞧我们一下,目光躲躲闪闪,困难的很咧。
有一天,来了个医院院长,进门就把唐源的手抓住乱摇。唐源也装作被摇得很快活,你好你好你好!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公民代理力量大了,社会看法变了,医院的态度自然也会转变。医院也想借助服务社介绍病友,与企业协调医药费。
这个院长以前唐源打过交道的。有个叫金水生的做木工时断了手指,出现工伤纠份,工厂直接拿走了出院证明,然后谎称遗失了。申请劳动仲裁时需要这份文件,但这个院长坚持说不可能再出,只有一份。其实这也是老一套了,工厂与医院经常勾结使用的,故意在病历上做手脚。因为医院如果合作,工厂就会经常送受伤工人到医院来,医院自然是服从利益的。小金在唐源的帮助下拿到了赔偿,现在他本人也成了服务社的会员。他做探访时会把自己经验告诉工友,一定要把出院证明拿在手上,至少要复印一份。
院长说,你要相信,我也是个知识分子,也是有良知的,有些时候因为生存压力做些糊涂事也是没有办法!
唐源说,相信,怎么能不相信?
院长说,犯错总允许改吧,总要给出路吧?
院长精明的很,知道他们的工伤探访做大了,已经发展到五十多家医院,服务社的工友志愿者身影遍及惠州,佛山,中山,顺德,东莞,番禺。工伤探访做到一定阶段,又发展出工友自己主持的工伤工友交流网络。早期唐源的策略是,先做周边城市,因为本地医院与工厂对他们很敏感,直接可以上门捣乱。现在局面做开了,政府认可了,院长自然回头了,傻瓜也能看到这里面有着巨大的利润。
柳叶叶问,假如你挣到钱了,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当时唐源正在呼噜呼噜吃饭,头也不抬说,买一辆公务车。
柳叶叶笑,开车是威风哈。
唐源抬起头来,我瘸个腿跑来跑去不累吗?反正你不心疼。
柳叶叶马上顶他回去,我为啥子心疼?笑话。
唐源尴尬着半天,才问一句,你呢?你挣上钱做什么事?
我挣了钱就去读硕士读博士,法律专业的。
唐源想想才说,也好。
啥子叫也好?服务社不需要法律专业的吗?
唐源说,哪里话?当初我这条腿,就是因为不懂法律程序才输了官司,到手的六万元变成了一万。我哪里敢小看法律!
怎么说?
第一次为自己辩护,我满心以为证据确凿,就把一条规定忘记了,开庭前一周双方要交换证据。结果对方就抓住不放,硬是吃了个哑巴亏,这条腿就残了。
柳叶叶看着他的腿,忽然就难受起来。那就算了?
不算了你还能怎么样?那段日子我就是在地上爬过来的。唐源说,有这个教训,你说我对法律重视不重视?每一条,每一句,每一个词我都抠烂它,抠出它的祖宗八代,要玩我就陪你玩到底!
柳叶叶不吭了。原来这条腿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唐源会把服务社看得这样重,会把出庭当作一次战斗,熬得两只眼睛冒火。但这种样子又是柳叶叶不喜欢的,恶狠狠汹巴巴的样子,走火入魔的样子。这个人头脑清楚,说话也沉稳,没有那种虚头巴脑的轻浮,但在她看来总是少了一点人情世故。
唐源说,我说也好,是有点不太干脆,你听了心里不舒服。
知道就好。人家就这么小小一点理想,还要受到打击。
也许这也算是我的偏见,那些硕士博士我见得太多。我想不通的是,怎么学历越高水平越低,越不晓得做人的基本道理?我是担心你读了硕士博士,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柳叶叶没有再说下去,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到了夜里她还在问自己,你会变吗?你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61
年三十的晚上,柳叶叶煲了一锅骨头汤,又在外面买了几盒熟菜,边吃边看春节晚会。这年的深圳特别冷,听隔壁的老阿婆讲,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天,没有穿过棉裤,也没有生过冻疮,可是现在全都来了。而这些,她都是经历过的,所以也不觉得怎么样,只是把煤气灶搬到办公桌边,当火锅用。吃火锅就是吃一个气氛,即便还剩下两个人,过年还是要有点气氛才好。
傍晚,桃花打电话,也是说冷。接着说冷清,她老公回香港过年,她还能不冷清吗?然后桃花突然提高嗓门说,好消息,香香结婚了!
柳叶叶一愣,说那倒是真的好消息。
桃花说,她是真的结婚,跟我不一样。
柳叶叶说,那我一定要给她打电话,我们要庆祝一下才好。可惜毛妹不在了。
桃花说,电话就先不要打,她关机了。
为啥子?怕我们搅她?
桃花说,这正是我要说的好消息。我答应她先不说的,我憋不住了,我不说心就跳到地板上了。你晓得她嫁的是哪一个?是马明阳的老爹!
这就好比王母娘娘改嫁孙悟空,猪八戒住进了广寒宫,柳叶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桃花说,你听见没有?
她说听是听见了,就是怎么可能?
桃花说怎么不可能?
她说这也太离谱了。
桃花说马明阳是大孝子啊你不晓得啊?马明阳思想好解放啊你不晓得啊?说不定他还要撵在后头喊香香妈呢。然后桃花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柳叶叶笑了两声,忽然就觉得不可笑了,非但不可笑还觉得可怕,心里还冷得发抖。她好像看见香香板着面孔的样子,心里得意的样子,出了一口恶气的样子。
她说,毛妹要是还在,一定会拦到香香。
桃花哼哼说,说不定就是毛妹的鬼魂引着那个老头子到香香面前的,不然哪能那么巧?
她说,实在是太离奇了。他老爹不晓得,马明阳也不晓得?当然,马明阳那种人,很可能是不记得了。
桃花说,这种事只有女人记得,男人永远记不得!这就叫一报还一报,他毁了香香一辈子,香香就毁他一次都不行啊?看他以后还怎么跟女人上床!
那马明阳以后还不报复香香?那个东西太坏了!
桃花说,他不敢,到现在他都不敢吭一声。开头是没认出来,他睡了那么多女人哪里还记得?后来香香点了两句他才晓得,但是都没说破。他还出钱帮老头子办的婚礼,他想把他老爹送走,送到他姐姐那边去,但香香不干。老头子太喜欢香香了,香香太喜欢深圳了。等到马明阳小弟弟小妹妹生出来一大堆,好戏才真正开场!
桃花再次笑到闭过气去。可在柳叶叶听起来,那个笑声也是碎的,悲哀得很,就问,大年三十就你自己过?
桃花愣怔半天才说,不自己还能怎么样?然后啪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柳叶叶给香香打过电话的,可香香真的是关机了。看来香香真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任何人的劝都不想听。就是毛妹回来她也是听不进的。她不可能认不出马明阳,烧成了灰她也能从垃圾堆里把他拣出来。这个世界的确太小,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哪个跟哪个都不要以为碰不到面。
又是一年了,当初一起从柳树桠走出来的女娃娃,都免不了打个电话,祝福一下。现在除了毛妹走了,其他三个都算有了着落,尽管都是夹生夹熟有着无落。桃花跟了个香港老板,小青跟了蔬菜老板,香香索性跟了流氓老板的爹。柳叶叶忽然就心里一抽一抽冷气直翻,嘴巴里又酸又苦,想想人生真是好悲凉好无奈,想哭一下都找不着理由。又是一年了,又长一岁了,可究竟有些啥子收获?也许这就叫超常规发展,跨越式发展?他们终于跨越了一切障碍,把天底下所有的常规统统踩到了脚下?
服务社就剩下她和唐源两个了,吃着,越来越冷清,想不出什么话好讲。除了电视机响,就是喉咙响,好像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新年的钟声,才有了这样的安排,为了这个安排就要聚餐,为了这个聚餐,又必须看这些并不好笑的搞笑节目。
唐源一边看一边骂,无聊,真正是无聊。看到现在就是一个字,骗!正过去是骗,反过来还是骗,好心的是骗,恶意的还是骗。不骗人就编不出个节目来!唐源这个人,平时不喝酒,现在喝了一点酒,嘴就刹不住车,话特别碎。
柳叶叶说,你都快成碎嘴婆婆了。
唐源扭头看了看她,嘴咧咧,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
柳叶叶说,有话就说嘛,吞吞吐吐。
唐源说,你真好看。
她有点猝不及防,脸上就发烧了。好像酒喝过了头,其实她才喝了一小口。她说,没看出来,你也学会恭维人了嘛。
我为什么学不会?我从前还是文艺骨干咧。
柳叶叶就笑得咯咯地,那你文艺一个给我看看?
唐源就站起来,伸一下腿脚,摆了一个姿势,然后猛吸一口气,转眼一下就把柳叶叶抱了起来。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太猛烈,柳叶叶完全没有料到,脑袋嗡一下就大了。她躲闪着他,推着他,不行,不行,不要……
唐源说,我早就喜欢你了,从第一次在医院里见到就喜欢了。
柳叶叶拼命推着他下巴,说真的不行。
可是唐源的力量越来越大,把她抱得两脚离地了,然后又把她挤到了墙角上,然后他的嘴巴就凑上来。
柳叶叶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冷静下来,说,凡是违背妇女意愿,强行发生性关系的,都可以认定强奸罪……
好在唐源还算清醒,愣怔了好大一气,两臂才慢慢地松下来。然后他像一头气疯的饿狼,红眼睛盯着柳叶叶盯了好一阵子,终于一瘸一瘸的回屋里去。
回到自己房间,她仔细回味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想想有没有什么让人会错意的地方,有可能产生错觉的地方,结论是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新年钟声敲响过后,她下楼去关了电视机,又看看唐源的屋子,一点动静没有,这才放心回去睡觉。可是钻进被窝,突然就冷得浑身发抖,心里有种被淘空似的难受。
那一年,那个温暖的年三十,那个和毛妹、常来临一起煮饭吃的情景,那种融融洋洋的气氛,那种发自内心的欢乐,好像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那时,她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心无肺……那时她是多么开心,多么容易满足!可是现在,这才隔了几年?她就已然成了这个样子。她不需要爱吗?她不喜欢唐源吗?好像也不是。只是她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她完全没有反应,她甚至可以那么冷静地背出一段法律条文!
她咬着被角,哈着冷气,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62
出事的那天,柳叶叶在外面,她是按计划去东莞一家医院做工伤探访。现在他们的工伤咨询服务已经做得很开,在周边地区已经很有影响。不但是周边,就是本地医院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那些不敢接待他们的医院也主动和服务社建立了联系。现在他们的官司越打越多,医院也看到了他们的力量。事情就是这样,只有工人维权成功,医院的收入才更有保障。
这家医院从一楼到四楼住了100多个断了手指的工人,柳叶叶就说服他们到医院的草坪上来。来吧,来听听断了手指该怎么办。手指是你的,权力也是你的,你自己不维权,哪个也帮不到你。 她详细讲解了断指索赔的相关政策,同时也分析了一般打工仔的受伤心理。
有个河南小伙子说,你不提醒我还真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倒霉,老是怪自己不小心。他说柳服务,我谢谢你。
人家说,她不叫柳服务。
他说,柳志愿,我谢谢你。
人家说,她也不叫柳志愿!大家都笑了。她的名片上印着:劳工服务志愿者柳叶叶。
柳叶叶说,你就叫柳姐姐就行。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打工仔,从前也傻傻地,啥子都不晓得。
小伙子于是就说,柳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那一刻,她真的觉得很美。
也就是这天下午刮的台风。台风来得突然,当夜她就没有回去,在东莞几个小姐妹那边住了下来。结果夜里就收到了服务社被砸,唐源受伤的消息。消息是通过网络传来的,现在他们也有了自己的网页。网页上说:
昨天下午,正是台风最肆虐的时刻,深圳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负责人唐源被两名刀手砍伤。
3月13日,深圳市著名公民代理人唐源遭到不明身份男子的绑架和殴打。在调解劳工与企业的纠纷时,“公民代理”们的生命安全时时受到威胁。下午,服务社被3个手持凶器的男子砸烂大门。当天晚上,服务社室内用品被暴徒砸烂,负责人唐源几乎被人砍断左腿。
图一为服务社被砸的内景,图二为唐源正在抢救中。
对于珠三角劳工维权人士而言,这仅仅是一起最新的暴行。在一周前的3月6日,龙岗“公民代理”李某也遭到不明身份男子的绑架和殴打。另外,至少还有两名维权人士近期遭到暴徒袭击,另一些人则受到不同方式的恐吓。珠三角劳工维权人士进入发端以来最艰难时期。
劳工NGO和“公民代理”作为珠三角重要的民间力量,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和发展空间。尽管招致“财务不透明”、“管理方式落后”的激烈责难,但在国家力量撤退时,它们有效地化解了劳资冲突,为劳工伸张了正义。他们是农民工的一部分,政府应以更宽容的思路对待这一群体。
在过去的几年里,唐源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工伤病人,他看过被卷进机器的胳膊,被铁锤砸碎的脚踝、大腿、胸腔,甚至脑袋。当然,最多的还是断指,这在珠三角的工厂里再寻常不过,每年,都有超过4万节手指被机器切断。
当珠三角这台巨型GDP机器开动时,马达轰鸣日夜不休,遮掩了工人们受伤的惨叫,唐源和他的同行们却在认真聆听工人的痛苦。他在深圳注册了一家“春风劳动争议服务社”,这是一家专门为工人提供维权咨询的微利草根性机构组织。当工人们向唐源举起他们的残肢断臂时,他也总是在问自己,“要是哪天我断了手脚,该怎么办?”现在,他终于要面对这个问题了。
当唐源见到服务社被砸后气愤地走出屋子,尾随其后的两名刀手,将一柄40厘米长的砍刀砍进他的左腿,之后是肩膀、后背、右腿……左腿筋骨、血管、肌腱与神经全被砍断,只剩少许皮肉相连。
今年以来,新的《劳动合同法》开始实施。根据新法,企业在雇佣和解雇员工时将面临更为严格的监管,其中一条规定:已经为企业连续服务十年的员工有权签署“无固定期限合同”。尽管“无固定期限合同”并不意味着终身雇佣制,但对于企业而言束缚增多。去年9月以来,政府和媒体发动宣传攻势,NGO和民间维权人士的压力也陡然加大。新法实施之前的劳资关系也日趋紧张,时有企业裁员消息传出。其中,以11月份,深圳华为集团安排7000多名工作满8年的老员工,赶在2008年元旦之前,“主动辞职”再“竞业上岗”最为引人注目。唐源的春风劳动争议服务社从9月底开始宣传新《劳动合同法》,到10月份,共接待咨询447人次,开办讲座3次。
目前,尽管对这一“公民代理”模式在珠三角地区能否全面推广,政府还一言未发,唐源仍信心十足。他认为,珠三角地区民间劳工NGO多年来的探索,为化解劳资冲突和维护社会稳定提供了有益的思路,政府应该理性面对并接纳民间创造,这是一项制度创新的开始。尽管劳工维权组织进行了积极有效的工作,但他们的自身安全却处于危险中。到目前为止,该案还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网上还贴了一段视频,是唐源躺在病床上,一个警察问,你在本地有没有仇人?唐源答,我在这里无亲无故,也没有财产,哪里来的仇人?但要说没有人恨我,肯定也不是。那些欠了工钱赖帐的人,那些不赔工伤款的人,那些输掉官司的人,肯定大把,他们早就想灭掉我了!警察问,你能不能说具体一点……
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双眼,飞流直下。她双手堵住自己的嘴巴,尽量不哭出声音来。
此一刻,柳叶叶突然明白过来,啥子叫事业了。
那些口口声声讲事业的人,其实是没有事业的。比方老板,那么漂亮那么高贵,何曾有过真正的事业?她只是在做事而已,就是全世界的金钱都被她装进荷包,她也只是把自己变成一只美丽的金钱豹。还比方常来临,也是天天讲事业的人,何曾有过事业?他只是一个为老板卖命的人,一个被人家当作马仔的角色,他把事业吹得比天大,也不过是一张嘴巴。还有夏悦,能写几首歪诗也敢称事业?什么口水体梨花体,那个比随地大小便还要无聊的事情也敢说事业?事业,那是和大多数人的福祉紧密相连的事情,像山连着山,像海连着海。那是口号并不响亮,却是脚踏实地揣着理想,并且为之奋斗不惜舍弃自己一切的人做的事情,做这样事情的人才称得上有了事业。比方说唐源。
东莞的一些工友连夜找到了她,他们说,如果需要,我们都去深圳,发动100人没有问题。她想了一下,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唐源已经住进医院抢救,事情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折腾那么多人,只有把事情搞坏。
现在,她也变得有一点坚强了。
63
赵学尧前阶段胳膊受伤了,是被文总的疯子老豆咬的,肿得像个面包。开始他还怕得要命,打了破伤风疫苗,又打了狂犬病疫苗,这才放心。谁知过了几个月,又肿起来,说是激素过敏。他猜可能是医院给那个疯子老豆打的激素太多,连唾液里都是激素。现在他对文总的家事介入越多,越有意满志得的膨胀,这就好像一个需要不断加热加气的热气球,飞得高不怕,就怕有一天不加热。所以被疯子咬一口不算什么,只能证明自己已经飞得很高了。奇怪的是文总居然有这样一个老豆,而且文总从来不解释,为什么老豆会这样?为什么这位老豆偏偏喜欢一个人住在岛上?他有什么想不开的?讲究惜命的文氏家族竟然出了这么个不惜命的老豆,说起来人的品味真是千差万别。头天晚上跟何子钢喝酒,他还大大感慨了一番,无法想象,无法想象,你都无法想象啊。
何子钢当时没吱声,只是习惯性地把嘴角一撇。
中午还迷糊着,何子钢就把他吵醒,非要请他出去喝酒,说昨天喝的不算,今天才是常委内部酒会。赵学尧赶到,他已包好房间等在大门口了。
三杯酒下肚,赵学尧见他仍是一副常委面孔便笑道:看来这顶帽子是抢到了。
何子钢说,妈的,才给个副处。
赵学尧说你才二十九岁你急什么?官是做不完的,够你爬一辈子。
何子钢说,这倒也是,官是做不完的,钱也是赚不完的。说罢就盯着赵学尧看。
赵学尧便有些警觉,你大概不会为这么点进步请我喝酒吧?经受不住打击了?
何子钢说你是我老师,我犯得上这么贱吗?
这时又有人来推销小姐,何子钢说,你旱久了,来点春雨湿润一下?
赵学尧说,不劳你费心,我就是想要,也不能叫你看见。
何子钢说我可以看不见。没事,你放心,这酒店老板是我铁哥们。
赵学尧就急了,说你究竟出了什么事,连美人计都上了?
何子钢就把门推上,又想了一下说,你那本书我仔细读过了。
赵学尧说这几天忙糊涂了,也是该出来了吧?
何子钢说,平庸,太平庸。怎么能说幸福村是白手起家呢?土地不是钱?政策不是钱?他自己吹吹还差不多,你是个学者,也这样吹。
赵学尧说,现在大家都在这样吹嘛,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党报也这样吹的,这有什么关系?
何子钢哼一声,音量突然放大十倍,又现出那副刻薄样子:这就是你们这些学者的本事,一辈子都在论证,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什么叫市场经济的产物?这里从来都是官场经济。还有什么多少个第一,这种特区报上的牛皮你也好意思吹,哪件事30年代的上海滩没干过?哄哄老百姓还差不多。在中国,你离开政治背景研究任何一个命题都不可能真实全面。这种书一出来把你名气降低好几个档次!
赵学尧懵了,心想这话别人来说说还有点像,你何子钢从来就是个造假制赝的大王,什么时候对学术问题认真过了?一时又估不透他是什么意思,只有把烟雾一口一口吞进去。吞着,心就猛然抽紧了。见何子钢还想闪烁其辞,就挥手止住他,你今天花大价钱请我连喝带嫖就为提这二两意见?
何子钢马上软了,眼皮垂垂地建议,干了这一杯再说。
赵学尧说,少来这一套,我不是江湖客。
何子钢叹口气,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赵学尧问,你说不说?
何子钢就把酒盅扣进喉咙,转身掏出那本书来。
然后便轮到赵学尧发呆。
书自然是印得好的,十来万字竟有词典一样厚。只是著者已然变成了文念祖。赵学尧消失了,赵学尧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赵学尧没反应,只听见有金属破碎般的笑声从心二尖瓣处咔咔咔地爆裂出来,像极了电焊枪的弧光火星。
赵学尧说漂亮,真是漂亮。
何子钢把书推过来,说你开个价吧。说事到如今你也只有狠狠敲他一笔别无它途。说我也是读书人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说我也是受了文念祖之托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我早就看出文念祖并不简单你不相信。说文念祖很清楚一本书对他至关重要,一下子把他提高好几个档次。说现在革命形势又发展了,乡镇企业家都积极参加理论建设,突然都深刻起来手上都有了著作。说这也是被敌人逼出来的。说现在竞争激烈了,这杆大旗既然是你亲手竖起来的,就只能把它竖到第一排去,否则你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街上。赵学尧踉踉跄跄移动着两只后爪,何子钢跟在旁边不停地连说带比划。已然落过一场雨,街面汪起一滩滩的积水,路灯下的景物模糊且游移不定,像极了一幅幅连续不断的潦潦草草的铅笔素描画。
何子钢感情忧伤,充满了怀旧情绪,说从前在大学里你是最富诗意的老师,你不知道有多少女同学都崇拜你呢。你那时有一个动作最时髦的,两手四个指头拎拎衣领,然后把头猛地一甩,很多人都学会了。你还经常说,去数台阶去吧去听月亮去吧去看树叶窃窃私语吧,大家伙不知不觉就被你抓走了。是你说的,人不能光活着,总要干点事情,是吧?
赵学尧终于站住了,这些近乎谄媚的词语从何子钢嘴里冒出来让他有些惊讶又有些陌生,很遥远又很真切。这确实是何子钢,可又不是那个何子钢。赵学尧直视着他,看得他眼皮垂垂地抽动,惺忪地躲躲闪闪地目光很是可怜。赵学尧终于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一、百、万。
何子钢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就闭了嘴,他明白这个价不高。他倒退着举起双手缴械投降,然后来了个含义不明的动作,然后果断转身,消失了。
其实,不就是一本书吗?自己出了又能怎么样?
其实,何子钢说的不错,他没有多少思想,更谈不上体系。他不可能发现太多的真理,他只是一个知道分子,这他早就认命了。他的才华在于证明,在于运用逻辑,一旦有需要他就会把任何一个命题做的天衣无缝。如此看来,那些曾经让他激动不已的想法,只不过又是一堆证明!既然如此,还不如拿它卖个好价钱。以前为了评职称,出本书自己还倒贴几千块。因此,不能算是吃亏了。至多,他和文念祖是打了个平手。甚至,他还有得赚!
现在可以断定,这件事何子钢不是主谋也是个同谋,那天晚上他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何子钢不能光活着,他也要干点事情,怎么讲何子钢也能算上一个比较优秀的坏蛋。文念祖也不能光活着,他有钱,他愿意买他想要的东西,这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有钱人做事一般都是比较干净的。赵学尧记起,这句话是迟小姐说过的,忽然就觉得深刻,不由暗暗叫绝。对女人,有钱人不必象个无产阶级在公园里消费,可以买回家来慢慢享用。对文人,也不必象个领导阶级装腔作势,也可以买回家来换一副标签。这既省事又卫生,这么简单的道理,过去居然没有参透!
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看清了,来深圳不就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吗?现在有了,明码标价,100万。天可怜见,他还是有才华的,有学术能力的,是个真正的知道分子,100万就是合于逻辑的证明。可是如此想来,他又何必浪费几年时间兜一个大圈子,直接证明不就完了?可是不行,钱是不可以抢的,他要通过一些渠道才能证明!那么,他究竟是一个证明,还是一个明证?他究竟是为证明的过程而来,还是为明证的结果而存在?
天放晴了,大街上重新熙攘起来。南国电影院门口,有小姐看赵学尧飘飘然茫茫然的样子就过来问,先生要不要看大片?
赵学尧说我不看大片。
小姐说看小片也行。
赵学尧把手插进兜里,那里面一沓票子还在。那票子是经过文总的小电熨斗一张一张精心修理过的,手感好极了。于是赵学尧笑起来了,笑到那个小姐脸色骤变,忙不迭地遁去。
有手机他不用,那个没意思,而是找了个地方敲电话。哒哒哒,哒哒哒,派得很。
迟小姐说,你还记得我呀。
赵学尧笑,这不正给你打招呼吗?
迟小姐说,我后天的机票。
赵学尧说,正是为你送行的。
迟小姐说,打电话送行有什么劲?
赵学尧噎了一下。
迟小姐说,有种就过来。
赵学尧说,过来就过来!
看见有卖花的,赵学尧问,几钱呐?一口纯正的广东白话。小姑娘答五十,赵学尧扔给她二十,拿了花就走。
进了天香花园才发现拿着花其实很滑稽,那不过是给自己壮胆打气罢了。于是想到那个司机小李,实在还是个可爱的小青年。如今自己早已进化成深圳人了,有没有花都毫无分别。于是就扔了花,摸出烟来吸。
他和迟小姐会发生什么事?是兜圈子还是直奔主题?是温情一点还是威猛一点?自然,还是温情一点好,要有一个过程,有一些铺垫最好。最好迟小姐先哭一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那个叫赵学尧的人不能把持,这样就比较自然。迟小姐一定会说,这是咱们俩的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赵学尧就答,当然没有关系,难道我们能为其他的任何人活着吗?迟小姐如果说,其实我真正爱的人是你。赵学尧也一定会表示,自己早就有心栽花了。迟小姐如果决定不走了,那个赵学尧怎么回答呢?
不料这些准备活动被迟小姐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她推开窗就喊:嗨!是不是心里特矛盾?
赵学尧说,我在……吸烟呢。
迟小姐说,想琢磨点意义出来?
赵学尧指指天上,说哪里,我在读月亮。
迟小姐说,月亮里有答案吗?
赵学尧说,我来深圳好几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这儿也有月亮。
迟小姐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赵学尧说,是啊。
迟小姐说,月满抱佳人?
赵学尧说,你以为我不敢?逼急了我什么都敢。
迟小姐于是趴在窗台上哈哈大笑。
笑声在这个天香花园的月圆之夜格外嚣张,很有穿透力。有几扇窗户的灯同时熄灭了。
这一点赵学尧没有想到,突然被击中颅顶似的,身子摇晃起来,身子矮矬下去,突然觉得好累好累,觉得脊椎抽空了一样,痛得他直不起腰来。
64
经过一次绑架,念虎比从前更威,他现在当了村长兼董事长。念祖已经不做这些具体的事情了,他要专心致志抓党的建设,这是区委领导安排的,所以念虎就威得一塌糊涂。他宣布把自己的生意全部盘出去,一点也不留。现在大家都经过了毕些事情,有了一些经验和教训,一切都应该和从前不一样了。
五月五,端阳虎,村里都在议论:今年一定要好好热闹一下了,好好出出晦气!所以念虎就跑到念祖家里来讲,阿爸呀,今年要按老规矩,要原生态,这个现公一定要你亲自来扮才行。现在文叔住在念祖家里,这让他有一点不满足。
文叔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变得好懒,一个字也不愿讲。
但文叔又离不开那个新来的小子,让人觉得很奇怪。
村里就热热闹闹准备起来。扎火龙扎龙船,钉高跷做神龛,香烛纸马金银元宝,应有尽有。还特意去外面请了舞蹈队,来扮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神龛还是上次办客家民俗节用的,为了防止失火就装在了货柜车上,比真房还要大,里面坐着右丞相文天祥。楹联还是专家题的:大宋信国公官拜一品诗震华夏,开元真男子神传万世气贯虹霓。为也叫个开元真男子呢?老年人解释说,真男子是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夸老祖宗的话,意思是真男子汉,特别厉害。别人的那个东西统统是假的!
“惜命”二字因为是家传,这只好意会不便言传的箴言,就做了金字贴在神龛的背面。做好了,大家都觉得好得不得了。有人就来请文叔去看。
可文叔呢?文叔却寻不到了。
这一天闷热得不得了。刚刚六月天,就穿上了汗衫短裤,从冬天直接跳到夏天。又热,又忙,谁也没有注意到文叔。不在就不在吧。谁也没可能想到会出事情。
傍晚的时候,刮起一阵黄风。全村人都在看热闹,觉得好凉快好舒服。后来风停了,才慢慢看出不对头。先是在村头,紧跟着在海边,云彩越堆越厚,颜色却越来越鲜亮。有细罗仔叫,红的,红的!云彩是红的!
人们呆住了,傻掉了。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云彩啊。终于有人想起来:是红云啊,红云来了啊!年长的人们向海边奔去,是红云啊,红云来了啊,他们齐刷刷地向大海跪了下来。飞
红云在翻卷,在奔腾,在扭动。红云在震怒,在咆哮,像是大山崩塌大树撕裂,又像是在骂人,还有女人在隐隐约约地哭。红云是血一样的红啊,还有臭鸡蛋一样的刺鼻的腥臭啊。接着,有雨滴落来,滴在人脸上还是滚烫滚烫的。
是血啊,是血啊!红兮兮黏兮兮腥兮兮的啊。有老阿婆哭起来了,罪过啊,罪过啊!从前就是不相信啊。认们终于哭倒在地。
这情形持续了有王个字,也就是十五分钟的样子,才向西移去。像于只巨大的笤帚,又像一只巨大的漏半,向西扫过去。它扫过的地方,是一条三十几米宽的条痕。有小孩子拾到几个像豆荚一样的东西。大人们经过研究讨论,没错啊,是红树仔啊,文叔就是在种它啊。人们这才想起文叔。文叔呢?人们又像朝圣的信徒一样寻起文叔来。
猫1屋里没有。村里没有。哪里哪里都没有。会到哪里去呢?
有人想起,红云既然向西去,那么它一定是从东面来的,也许是东南面。东面是哪面?那里正是文山岛啊。兴定是文叔知道红云要来,他避开了。他要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人自己去看!
上岛去,立马有人想到,开汽艇去,一定要把文叔接回来。
文叔来了,大家都要磕头认错。
汽艇呜地开出去,箭一样消失掉。
这时,风已经很大,乌云早已锅底样罩下来。大雨倾盆,雷声震天撼地。海浪站立起来,排着方队,咔咔咔咔向岸边冲过来。海浪一排接着子排,一队接着告队,叫嚣着向人们扑过来。
从来没有见到过滩涂上有这样的海浪啊。
全干们不肯散,非在这里等。大家崇敬得要死,激动得要死品八点多,天已墨黑,汽艇回来了。文县山,条没啊,哪里哪里都寻遍了啊,没啊,没啊!
人们抱着肩,簌簌抖抖往回走。一个个冻得发抖,心里还在热乎乎地想文叔。文叔会到哪里去呢?
去个阿婆讲:文叔不会跟了红云一道去吧?讲过了又打自已耳光:我是瞎讲的呀,没可能的呀。
阿爸呀,阿楚阿从哭起来,你到哪里去了呀。
阿吉抱着小儿子想,要在东南方请神压一压••••她一下就跪倒在地,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阿婆也都哭起来,怎么这个样子的啊,怎么这个样子的啊。
念祖念虎念书没有哭,脸上只是有一点悲壮,有一点神圣。他们在大家面前特别谦虚,感觉从来没有这样的好。红云早一点来有多少好,早一点来大家早就相信了,老豆就不会孤寒了,他们也不会跟着受气了。他们忍受了多少冤枉气啊。
0京风在一直刮,雨在一直下,从来没有这种下法的,天是墨黑的,海浪倒是白白的,黑和白就像绞在了一起。真的是端阳虎啊。这才六月天啊,台风也没有这样突然的。电视里讲,到处都在异常,全球变暖,这个温室效应太厉害了。
限见文叔还没有回来,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现在只有等文叔自己回来了。哪里哪里都寻遍了呀。这件事情实在很稀奇,从头到尾都很稀奇,哪个都没有想到,没可能想得到的啊。
大家讲,一定是还在岛上,文叔一定是同红树在一道!
大家把汽艇拖出来了,决心试试。就是上当也值得上的。
天亮的时候,他们找到了答案。
其实一上岛,大家就明白了。没有费事就看到了文叔的舢板。舢板已经粉碎,一块块碎木屑飘浮在红树林里。大家一眼就看到了文叔的衣衫。但也仅仅是衣衫,人己经没有了。那天是天太黑,没有见到衣衫。这是些什么样的衣衫啊,衣服裤子全部撕成了长条,也许是文叔的全部衣衫,还有被单,奇怪地结牢在红树根部,像是一道道缆绳,把红树圈在了这里。
辛王他们想象,这里曾经有过次惊心动魄的保卫战。他们想到,红云一定是要把红树带走,他们在大陆也拾到过红树仔的。
他们想,一定是文叔不肯,所以才情愿自己跟了红云一道去。一定是这样的。
这时风已经停了,雨也小了一些,潮水退了下去,红树纷纷站立起来,伸展开枝条,刚刚睡醒一样,伸懒腰一样。
念祖对了红树咕咚一声跪了下去。阿楚阿从和念虎念书也跪了下去。大家都跪了下去。
这时,红树的叶片上突然落下几滴水来,滴答,滴答落在了海里。然后好像惊动了大家一样,几乎所有的红树都在一道滴水,哗啦,哗啦,像哭一样。红树会哭的吗?
红树会哭的。红树在哭。
65
回到深圳柳叶叶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先去了看守所。登记的时候,警察问,你是他的什么人?柳叶叶说不是什么人。那个警察就皱起眉头,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到里面等。
等了半个多钟头,她看见常来临从甬道的那头慢慢走过来,越来越强的光线让他的眼睛眯缝着,后来还抬起了胳膊。他没有瘦,只是略显苍白。
常来临见到她一愣,说想不到是你。
柳叶叶说,我也想不到会来。你还好吗?
常来临说,还好。谢谢你。他笑一下,样子很难看。他说已经没事了,就要出去了。他真的很谢谢她。
然后她就想不出话说了。本来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的,而且有种冲动,觉得非说清楚不行。可是现在,突然又觉得说出来一点意思都没有。她道了声保重,然后放下食物就出来了。出来以后,被外面的风一刮,眼皮突突跳起来,然后鼻子就酸了,然后眼睛水跟着就下来了。
这才清楚,自己是要来作一个了断,是要跟自己的以往作一个了断。跟常来临说不说出来,其实都是一样的。是的,她曾经崇拜过这个人,甚至爱过这个人。而现在,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感觉。人的感情竟是这样的奇怪,当拒绝夏悦的时候,拒绝唐源的时候,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心里是有人的,所以才会那么干脆。但实际上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立即发现自己错了。这个人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这个人只是一个苍白的幻影,一个爱情的替代品。其实他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样的人,她早就应该晓得的。毛妹也早就有过这个意思,只是她不好说。
她现在,是在跟自己的梦想作一个了断。她已经告别了年轻,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梦。
到了医院,她想好了要多说一点高兴的事,要给唐源打打气,千万哭不得。哪晓得唐源一见她就笑了起来,说还好还好,他们还给我留了一条腿。
搞得她也笑了,说那倒真是一条幸运的腿。
唐源说,这是协商来的!你以为啊?我说,兄弟,反正一样是砍,就砍这条左腿。我说你们把它剁下来,剁狠一点,拿回去一样交差,老板一样给钱。
他们听你的吗?
唐源说,两个拿刀的是犹豫了半天,就是拿钢管的人不干,说少跟他罗嗦,叫他们快一点。
柳叶叶也笑着,也许他们应该量好尺寸再砍。
来不及了,再犹豫老板就要砍他们了。
他们怎么不一刀捅死你?
那他们也不干,他们也懂投入产出成本效益的,性价比不高的事他们也不能干。
然后柳叶叶就哽噎了,笑不下去了。
唐源小心地轻轻地,好像在跟自己嘀咕说,放心,死不了。只是可惜了我们的春风服务社。
柳叶叶忙说,你也放心,服务社还有我。
要是服务社不让办了怎么办?
我们还可以办文书社。
要是文书社也不让办了怎么办?
我们就以个人身份做公民代理!柳叶叶忽然激动起来,叫起来,我个人做事哪个管得着?她说,只要心在,什么都不会完。春天还是春天,我们还是我们。
唐源愣着,嘴角突然抽搐起来,你是说,我们?
柳叶叶的心也有点抽搐,是,是我们!
唐源一把扯了一张报纸,猛地盖在脸上。
她看见,报纸在慢慢抖动,底下有一块被淹湿,湿斑逐渐放大。好像是海底有了火山,一点一点积蓄力量,终于有一天,那些岩浆喷薄而出,再也遏制不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