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全文近30万字,是作家曹征路生前一部非常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文章以深圳“宝岛电子”厂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到贵州偏远山区去招工,柳叶叶、桃花、毛妹、小青等五个姑娘为了能走出大山,答应并行走几十里山路主动送上门去求马明阳“开处”为发端,以深圳幸福村为主轴展开并辐射。其中落拓的大学教授、下岗的国企书记、外企的美女老板、洗脚上田的地主、蝇营狗苟的政府小官员,一一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幕一幕人间活剧。
其中作者以在深圳为打工人提供法律服务的劳工公益组织深圳市外来工协会及其负责人张治儒等部分劳工公益组织工作者为原型。以雄健的笔力,热情关照了打工人的生存状态,并就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的劳动关系与劳动制度进行了强烈的置疑。
曹征路叩问的何止是苍茫?
曹征路叩问的不仅仅是苍茫!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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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都说这叫迷你流水线,迷糊你。人一上了流水线就如同被接通了电源插进了回路,你就迷迷登登。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你的手、脚、眼睛、耳朵甚至脑壳都从身上逃出去,不归你自己管了。这些东西只是几十人的一部分,传送带的一部分,公司的一部分,全球市场的一部分。你只能跟到大家一起行动,踩同一个节奏,做同样的动作,不晓得什么时候才醒过来。因为不管哪一个环节错了,就要影响几十个人,不用拉长主管来骂,你自己就要抽嘴巴了。有时候直到下工了,你的手还在一抽一抽地动,拿着勺子往别人碗里送。
这样的奇怪感受开头还以为是自己才有,还不好意思讲出来。有一次偷偷问了毛妹她们,才晓得大家都是一样的。柳叶叶问,你们不觉得好奇怪吗?
桃花说这叫少见多怪,你上了流水线,你就要被鬼催到走。
毛妹说我不怕累,顶怕打瞌睡,瞌睡来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把袖子一卷,胳膊上疤疤连痂痂,全是拿电焊头烫的。
香香小青就笑,说那些湖南佬江西佬哪个膀子伸出来是光净的?大家都一样!她们说那些男的还要生猛,有时候把血都放出来了还在打呼噜。
柳叶叶想,刚来的时候怎么不是这样呢?刚来,看到那么明亮的工房,那么整齐的工位,还有像蟒蛇一样盘旋的传送带,简直太美了。做活也不难,就是把那些插件一样一样插上,电焊头一点就完事了。也不用像在乡下那样日晒雨淋,天天坐在凳子上,轻轻松松就把工钱挣到手了。所以一间工房里,凡是唧唧喳喳说悄悄话的都是新工友。只是渐渐地,新鲜话说完了,新鲜人说旧了,才晓得迷你流水线迷得厉害。
柳叶叶对工厂的理解是从棋盘乡的铁器社开始的,小时候她经常从那个门口路过,经常可以看见火花从铁器上飞溅出来,经常能听到那些工人嗨哟嗨哟的喊声,有时候还能看见工人光着膀子穿着皮裙在外头乘凉,一身肌肉一脸油黑,威风得很。在她的脑壳里,这样的劳动比农田里高级了很多,简直就是两样的人。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人们从铁器厂里抬出一个人,急匆匆地去了医院,后面跟着一群女人在哭,她才晓得工厂里也有农田里一样的悲苦。做活做活,不做就没得活。
在老家,疾病,伤痛和贫困是乡村没完没了的风景。刮风的时候,你好像都能听见乡村里无处不在的哭泣。疾病和贫穷像鬼的游魂一样,附在乡间的小路、田垄、山凹地里漂浮,撞着哪个哪个倒霉,那个人家里亮着的灯火便一颤一颤地熄灭了。他们也苦斗也挣扎,但苦斗挣扎只不过是延长推后他们倒下去的时间,他们的生活其实一直在没有声响的已经麻木的悲哀里。因为这个原因,大家才想到城里来撞大运。
但城里也有城里的麻缠,并不比柳叶叶想象的轻松。时间长了柳叶叶才晓得,那些富丽堂皇那些车水马龙那些纸醉金迷都是别人的生活,基本上与她无关,顶多远远地看上两眼。流水线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流水线的好处是让她渐渐变得冷淡和毛糙,变得不再好奇不再大惊小怪。有一次她听见两个江西佬在讲自己父母的事情,讲着讲着两个人就骂起来,骂老不死的心太黑,诅咒他们早死早好。要是从前她又该奇怪了,可现在,她居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点都不想晓得是哪个这么恶毒,就像鱼塘里冒了一个气泡,两片树叶在风中擦了一下。
流水线还有一个迷你的地方,就是能让大家的身体变得比钟表还准确。主管规定解手的时间是上午一次下午两次,开头是他吹哨子的,后来就用不着了,到时间自然就涨了,而且好像都是憋不住的样子。所以工位靠门口的人就特别讨巧,每回都是她们先占位。为这个,打架的事都发生过。那些男的还讲,这也许又是一个商机,想插队就掏钱,不赚白不赚。不过宝岛电子还算客气的,还没在洗手间上过锁,真有特殊情况还能照顾。听说有的厂还要厉害,上每一次都要算时间的,时间长了要扣钱,次数多了也要扣钱。这样一比,就看出这家老板的仁慈来。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身体也都适应了,只是大家更珍惜罢了,谁也不会轻易浪费宝贵的解大小便机会。女孩子来朋友的时间也很奇妙地慢慢统一,平时玩得来的老乡都是差不多的日子,说来都来。因为那个日子多少有点优待,大家可以在一起说说话。有时哪个提前了还要挨骂,笑她有二心,移情别恋,是不忠的表现。所以毛妹最倒霉了,每次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还要挨骂。她们说,这些都是流水线综合症。
柳叶叶在复工以后的那段日子里,整天会胡思乱想,手上做得不停,脑壳里也转个不停。她很奇怪自己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就像是经过一次罢工,人也长高了一截,心思多了好多。其实传送带还是从前的传送带,流水线还是从前的流水线,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自己的感受比以往复杂了。
复工那天,大家都很兴奋,连夜加班,一直到早上四点。毕竟是工人赢了,老板让步了,罢工胜利了,大家都觉得是这样,所以特别来劲。这样算下来,停工也不过是两三天时间,如果二十四小时连续做,工期也误不到哪里。接下来就是分班组,柳叶叶和毛妹她们分开了,而且每个老乡组合都打乱了。公司说这样有利于员工团结协作,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多交一个朋友就多了一条路。公司的那个常书记很会说话,说得大家心里热烘烘的。
对常书记,大家都是服气的,说出话来贴心,他是晓得工人难处,懂得工人苦处的。特别是那天晚上,那种挥着胳膊,那种慷慨激昂,那种斩钉截铁,简直酷毕了。她们都讲这个人肯定不是广东人,广东人哪会这样讲话的?广东人讲话从来都把声音憋在喉咙里,含含糊糊不清不楚,马马抬啦,差不多啦,从来没有一句肯定的话。后来才晓得不对,后来才晓得他也土生土长的广东梅县人,只不过讲一口普通话,这一次又帅呆了。在柳叶叶看来,常书记还有另外一种亲切,另外一种感动,另外一种秘密。当然,她是在心里这样想想,没有跟别人讲,跟谁也没有讲。一个男人,在那样的情况下,能够做到那样,她还不那样想吗?
但是时间长了,流水线综合症还是会折磨人的。分成三班倒以后,加班虽然少了,工时比以前短了,但出货的速度却明显加快。有时一件没做完,后面一件又来了。你只有加快做,才能喘上一口气,但大家都这样想,结果就是越来越快,越来越跟不上,越跟不上就越怕出错。
QC也比以前严了,因为工位少了,他不用看工号一眼就能认出是哪个人出的错。出错的人不光要扣钱,还要打卡,打卡次数多了,你自己也做不下去。特别是那些男的马虎的,以前混在大家一起看不出来,现在一下就突出了。所以一个月下来,有好几十个辞工的。她们女的心细一些胆小一些,不敢马虎,所以就特别辛苦,一天下来都喊眼睛痛。
眼睛痛是小事,要命的是心痛。
在柳叶叶想来,她们柳树桠的女娃儿能够走出来不便宜,经历那么大的磨难才来到深圳更不便宜,所以应当凡事宽待一点,不说一条心,起码不该互相拆台才是。可是分班组又分三班制以后,大家见面的机会少,在一起玩耍的时间更少,到后来竟然说话都说不到一起了。
开始是为加班吵,几个人想法不一样,话说的就不开心。毛妹觉得分三班以后加班少了,挣钱就少了,就怪罢工罢坏了。其实她是死脑壳,现在不加班也比以前拿得多,她不算这个账,偏说加班费少了,如果又加工资又加班不是更多?她就没有想到,不罢工也许还拿生活费,如果炒鱿鱼说不定又到别个公司做试用期,做一辈子试用期。本来抬杠也没有啥子,抬杠好耍,抬杠才使生活有了颜色有了活气,但抬着抬着就讲到家里的那些事,又讲到饱汉不知饿汉饥,讲到人人都瞧她不起,就生气了。毛妹生气是真生,好多天都不讲话,见面脸拉一尺长。
再有就是分三班以后,每条拉的人数少了,组长却需要多了,柳叶叶和毛妹都当上了组长。当组长也是要计件算工资的,只是补贴几个工,面子上好看一点,经济上并不划算。若是依自己的性子,柳叶叶情愿做普工,她才懒得操心。但就为这么一点破事,桃花、香香和小青说出话来都噎人得很,好像是自己要跟她们分三六九等,做了亏心事一样。头一回是桃花,在饭堂里吃早饭,见到她就喊大组长来了嘛,大组长也吃饭啊。当时她刚下工,说我都困死掉了你还闹。桃花就把嘴一撇,走了。
二一回是香香,在洗手间里洗脸,她说香香你让我先,我还等到开会。香香就把一盆水戽掉说,让你!要开会了,了不起!
三一回是小青,她听说小青手脚慢,在她那个拉拖了人家后腿,老是挨骂,就想告诉小青一些窍门,怎么换手,怎么出货,谁知小青一下就哭起来,讲了许多难听话,她说她是属猪的,天生的笨胚,讨不来巧。那个意思好像是自己会讨巧,人人都在欺负她,连老乡都跟她摆谱。
一而二,二而三,柳叶叶就明白她们的心思了。其实她没有做错什么,错就错在她不该当这个破组长。她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委屈,大家一起出来打工,图的就是互相帮衬有个依靠,她是真心实意希望柳树桠的小姊妹能够好好地来好好地回,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可现在还没几个月,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她承认自己是有点虚荣心,是喜欢听表扬话,让她当组长当时是有点长了脸似的兴奋。可自己心里也明白,钱不多拿一分,工不少做一份,打工仔还是打工仔。这都明镜似的摆着,她的骨头还没轻到那个份上。
有一天在饭堂里碰见毛妹,她实在憋不住了,说毛妹你真生我气啊?毛妹把眼眨半天说,我还以为是你们不理我了呢。然后两个人都笑起来,她两个是表姊妹,话好说,其实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事。但说到桃花、香香和小青,毛妹就有点犯难,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卡住了似的。柳叶叶说我们不当这个组长好不好?当个狗屁组长把姐妹情分都淡了,累又累得要死,我想想真是划不来。
毛妹把脖子转圈转了半天,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柳叶叶急了,说你到底是哪个想法嘛,高低讲一句话嘛。
毛妹就轻轻说,等下到外头跟你讲。
可是到了饭堂外头,迎面碰到了常书记,又说不成了。常书记说,好久不见,你们怎么样?
她们说,就那个样呗。
常书记说,听讲你们两个都当组长了?好啊,好好干。
柳叶叶心想,好个屁,不过她没有讲出来。
常书记说,周末你们有什么安排?
她看看毛妹,毛妹又看看她,两个人都迷糊了。周末就是一天空闲,以前没有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有了也不觉得,顶多是睡睡觉逛逛街,哪有什么“安排”?时间对她们这样的人有什么作用?她还倒是真的没有想过。对毛妹来说,也许还不如加班来的实惠。
哪晓得常书记说,我们去世界之窗玩好不好?我请客。
两个人愣怔半天都没答腔,柳叶叶早就晓得世界之窗好玩,可是听到一张票要100元,那个念头就像落雨天打闪一样留不下一点痕迹,跟同伴们提都没有提过。
可常书记又说,那就这么定了,把你们柳树桠的几个都叫上,有班的就调休,就说我请她们的,叫她们都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明天见!她们还在发呆,常书记已经进饭堂了。
柳叶叶一下就跳起来,把毛妹抱住摇了又摇,她真想亲她一口,真想脱口喊出来。有得玩了,去世界之窗!而且,是那个人请客!
毛妹说,疯吧,疯吧,你就下死力疯吧。我都不好讲你的。
她问,你讲我啥子?你不高兴吗?
毛妹拖她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把她看了又看,又把她身上的碎头发拣干净,才问,你一点都不晓得啊?
晓得啥子?
毛妹说,这些天个个都在咬耳朵,天底下人都晓得了,就是你还不晓得!
晓得啥子了嘛?
这下我们柳树桠出了大名了。他为啥子请客我们?他是有目的的!公司里都在传,柳树桠几个女工为招工给他们“开处”了。还讲……
还讲啥子?
还讲,卖逼的到处都有,像这么卖的还真没听说。
柳叶叶脑壳一下就涨大了,眼睛里好像有颗流星跳出来,刚刚一碗稀饭全部冲出喉咙,从眼睛鼻子里喷将出来。她模模糊糊想起来,前两天,是有两个管工在门口嘀咕说笑,还向她的工位指指点点,当时她还有一点不好意思,以为他们说自己做的好,是在夸自己。想不到竟然下作到这种程度。
毛妹说,莫在这里哭,小心人家看到去。可是她哪里忍得住?这个事就是心里的一块疤一个疮,记起就要疼的。
她说,就哭就哭,你不想哭啊?
毛妹说,我早哭过八百遍了,泪都哭干了还哭。
毛妹这一说,倒是提醒了她,这个事大家都是发过誓赌过咒的,公司里怎么晓得的?隔了十万八千里地,怎么传到深圳来的?她问,这个事你不讲我不讲,香香小青她们更不会讲。是桃花吗?桃花也不会讲,又不是啥子光彩事!
毛妹说我也觉得好奇怪,这些天她们老是对我凶巴巴的,我还以为是为当组长的事,听到这个话我才有点晓得。莫非她们以为是我们讲出来的?要是这样想,她们就恨死我两个了。
柳叶叶把头点得好沉重,说对头了对头了,说这样讲就对头了。这一刻她好像忽然看清了来龙去脉,肯定她们几个犯疑心病了,以为自己卖友求荣换一个组长来当当。这样解释才能解释得通,要不然为个破组长怎么气性那么大?这样一想又觉得当不当组长其实不是主要的,关键的心病是她们觉得自己吃了亏。她们吃了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结果却是让她两个当组长。抬轿的是她们,坐轿的却是她两个。
柳叶叶忽然觉得自己七老八十地复杂起来,曾经沧海,无比悲凉,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香香小青是吃了亏,但吃亏不是她两个的错,这只是运气的问题。而且当初决定去“开处”是大家一道决定的,摊到哪个哪个倒霉。就是开了处,也未必能成功,这也都是大家事先讲好的,能怨到哪个呢?
不错,点子是她出的。五个人拈阄阄,排出了序号,一二三四五,要几个就上几个,反正都是为一件事。那一刻,柳树桠的五个女娃都是这样想的。反正为招工,她们豁得出去。没有嘻笑,没有打闹,也没有悲哀,相反她们脸上还有一点点庄重,一点点神圣。好像她们不是去“开处”,而是去完成一项严肃的重大的任务。大家都清楚,想要走出去,只剩这条路。那天只有三个男人,自然就是一二三号去。柳叶叶是二号,她去了,没有开成那是她的运气,不是她逃避。现在反过来怨到她,她也不服气。但是,但是……
那天早上从宾馆里出来,柳叶叶在汽车站一眼就看到了毛妹她们,冷风飕飕的候车室里这时候也只有她们这种人最显眼,她们是穿了校服来的。校服虽然单薄,但在这一片灰土色中还是很鲜亮,最主要的,穿校服是让人家多一点同情。还是学生娃子嘛,可怜,就招你们去。她们就是这样想的。再说也没有更好的衣服穿。
毛妹和桃花抱成一团,正在簌簌发抖,把长条椅子都摇得吱吱嘎嘎响。柳叶叶一屁股坐下来说,醒醒吧,莫要冻硬了。其实,她也冻得浑身发颤。刚出来还不觉得,冷风一吹,立马就颤起来了,哈的气都带着音调调。后来她就跑,就跳,但还是没有热量。进了汽车站,看到她们两个筛糠的样子她才晓得,这冷风是从心里刮出来的,穿胸而过的,是胸膛里空洞洞的,是里头外头都一样的那种冷。
毛妹一惊,醒了,揉着眼说,你怎么出来了?另一个是桃花,还偎在毛妹怀里不肯醒,撒着娇憨说再抱一下嘛,我冻死掉了。可转眼就叫起来,你怎么出来了?我刚刚做梦还看见你呢!柳叶叶问,看见我啥子了?桃花说,看见你在“开处”,小猫一样地叫,哎哟哎哟。还有,在那么高级的地方洗澡。洗呀洗呀,一遍一遍洗。叶叶撇嘴喊起来,你只晓得这些个!
毛妹问,怎么样嘛?
怎么样?不怎么样。她说。自己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去的,求也求了,跪也跪了,可是人家不要,她能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摁头,说到底她也是个女娃,未必非得自己先下手?她不晓得以前别个乡是哪样做到的。
见到柳叶叶这样讲,两个人都急了,叫起来:你没有“开”?
柳叶叶说,反正那个人把名单收下了。
两个人又叫:收下名单有个屁用?
柳叶叶只好说,有用没用,还有她两个呢。反正都是名单上五个人的名字。
桃花说,本来都以为你好看一点,把你当成个重点,你自己也赌过咒的,你害死我们了!
柳叶叶也喊起来了,赌过咒又怎么样?又不是我不干。人家不愿意,我有什么法子?
桃花还想叫,倒是毛妹冷静一些,说,少讲两句吧,本来就是撞大运。不是还有香香她们吗?天无绝人之路。
桃花这才闭嘴。其实,她们早就晓得的。有这样的结果一点都不奇怪,老爹早讲过,就是这个样还要看你的造化,她们早就料到会有人不成功。所以才会加了五保险,每人兜里都有一张名单。她们是决心要绑在一道的,出丑大家一道出,要干大家一道干,要走大家一道走。有了这样的决心,她们才能集体走出柳树桠。但柳叶叶的碰壁,还是叫人心里抓空了一样。连柳叶叶的狐媚样子都勾不住人,还能指望哪个?心里空,身上冷,那个滋味才叫个苦……
毛妹说,好了好了,哭也没用,气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柳叶叶问,你说怎么办?
毛妹说,我哪个晓得?
柳叶叶这才冷静了一点点,说,常书记不是带我们去世界之窗玩吗?我们去。当面问问清楚。
毛妹说,不好吧?人家请你去是玩,你去吐他的脸?再说你晓得他有啥子目的?
柳叶叶答,不管他有啥子目的,反正我们姐妹几个不能犯疑心,当面锣对面鼓,话讲清楚了大家还是好姊妹,不然窝心不窝心?我怕困觉都困不安生。
这一晚,柳叶叶真是死活困不着,脑壳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事。当时的情形,现在的情形,当时怎么讲的,现在又是怎么讲的。她好像又回到那个浑身发抖的早晨,又看见自己小偷一样从宾馆的玻璃门里溜出来,后来又看见……天亮了,出太阳了,小青和香香也出来了。她们也一前一后地从玻璃门里飘出来了,她们的身子好像是透明的,绵绵的,软软的,从玻璃门里飘出来,从前的欢实再也看不见了。太阳光在她们的背后推着,刺透蓝白色校服,好像推着两个透明的气泡泡,两个人的身子瑟缩在气泡里发抖,一点一点飘过来。她们几个人互相望望,都没有再吭声,掉过头就出城。没吭声不等于心里不想问,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夜就应该永远烂在肚子里,任何时候都不再提,刀架脖梗都不提,成不成功都不提。大家都是发过毒誓的,哪个再提就瞎眼塌鼻烂舌根……
没有啊,不是我说的,我真的没有说!
14
一大早,柳叶叶就把新衣换好了。原本是想穿裙子的,可是想到这一趟并不是单单去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讲,心情不对,就换成了牛仔裤。那条裙子她好喜欢,还一次都没穿过,实在可惜了这次机会。
她告诉几个女孩的时候,也不大顺利。香香没有吭声,她从来就不吭声的,她是嘴上不说心里拐。小青一直是无所谓的,她随大流,别人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就是桃花麻缠,嘴巴从来不绕人。桃花说,常书记认得我们是老几?他是请组长的,喊我们当电灯泡。柳叶叶本想编些鬼话来哄她,常书记认得她,点名要她去,转念一想世界之窗好勾人啊,就什么话也不解释,转身就走,反倒把桃花唬住了。当晚就跟人调了班。
所以早晨毛妹在走廊上招手喊她们过来看,大家一看就慌急慌张地准备起来。换衣,梳头,上厕所,一团糟。她们看到,常书记早早就站在写字楼底下等了。常书记戴了一副墨镜夹着个包,来来回回走,酷得很,她们怎么不急?个个都跟鬼抓了样。
常书记话也讲得巧,见面就夸桃花,说桃花衣服穿得鲜亮,像个玩的样子,说得桃花一下就跳了起来。这样柳叶叶也有点后悔没穿裙子来。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既然出来玩,大家开心才好。
另外常书记好像是故意站在写字楼底下等的,见到公司的人就说要带她们去世界之窗,一点都不避讳。他说,她们都是我招工招来的,还没出去玩过。然后就拿出照相机要大家合影,背景就是公司的写字楼,好像生怕人家不晓得。毛妹看看柳叶叶,柳叶叶也觉得好生奇怪。她们走是去坐中巴的,一路上他都在跟人家讲贵州,讲西水江,讲九龙抢水,好像他们是老乡一样,熟得不得了。
世界之窗是个靠海滩的公园,把世界上最有名的建筑,最奇怪的景致,最好玩的东西都搬到一起,意思是把全世界都玩遍了才花一百元。柳叶叶一开始还有点新鲜,大呼小叫地发出惊叹。但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头,那么小的房子还叫宫殿,那么短的山沟还叫大峡谷。特别是人多得像羊圈,拍张照片要排半天队。她看常书记开头还有劲跟她们拍照,到后来脸上的青筋也鼓出来,笑的时候腮帮也斜着,像是拧紧的一块抹布。柳叶叶本来一心要找机会跟常书记说说那个事的,她和毛妹都有这个心思,但看到他搞成那个样子,谁也开不了口。一直到下午,出了公园大门,常书记问好不好玩,香香回头望到门口几座雕像轻轻嘀咕,说那个女人的奶子怎么那样大?大家才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总的来说大家都很开心,都说好玩,主要是常书记陪到大家一起玩,意思太不一样了。这就好像说冷了饿了都不要紧,只要在家里有爸爸妈妈惦记一样,有人注意到你关心到你,那种感觉是不同的。她们来深圳快半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了这样温暖的经历。所以桃花提议,晚饭应当由她们来请常书记。常书记说那怎么可以,说好了是我请客。大家都说不行不行,你也给大家留一点面子好不好?女孩们哇啦哇啦一吵,常书记只好答应了。
她们等车的时候,看见公园外头停着一辆义务献血车,喇叭里在喊,深圳人怎么怎么有爱心,怎么怎么关心他人。柳叶叶忽然心里一动,说我们也去献血好不好?
毛妹说好是好,就是不晓得他们要不要外地人的?
常书记说,你们怎么还把自己当外地人?你们就是深圳人晓不晓得?
这样大家又跑过去问,一问才晓得都是打工仔在献血。然后就登记,验血,然后又一个一个到车上去抽血。其实有这样的想法不是她们一个两个,打工仔又有哪个把自己当做本地人?这种感觉不是靠嘴巴讲讲就可以改变的,那是实实在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口音。就是她们自己,也是把贵州人、湖南人、四川人分的清清楚楚。而这些人在本地人眼里又统统是北方人、外地人。因为只有这样,人和人才分出了界限,分出了等级,冷了才晓得抱团,被欺负了才找得着靠山。
常书记是和柳叶叶同时抽的,抽到一半,常书记突然问她说,你没有想到吧?我们会在这里再见,会在这里做同样的事?他没有说想到什么事,可是她一下就听懂了,听懂了她心头就一热,差一点哭出来了,便没有吭声。
其实她也吭不出声,她是有好多好多话要问他的,还有好多好多委屈要说的,可现在她一句都没有了,半句都没有了。这一切她当然都不会想到,在老家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她怎么能想到现在?早晓得有现在她怎么会去做那样的事?可是不做那样的事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些问号,还有跟这个问号相关的许许多多问号一起涌上脑壳,使她有些头晕。她眼睛里看到外面人来人往,耳朵里听到喇叭里哇啦哇啦,却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也许他们做了很多,却好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真的,完全没有。
吃饭的时候,毛妹对她眨了好几次眼睛,又在底下掐她的腿,那个话她还是没说出来。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不晓得怎么说。原本她是准备说的,可现在又好像忘记了。为什么公司要把我们老帐翻出来?是哪个把话传过来的?不好。这样问倒好像是责备常书记,好像是他要跟大家过不去似的,捏不住鼻子揪耳朵,不好。反而倒是桃花她们几个热烈得很,一次一次要敬常书记的酒。桃花尤其来劲,端着个啤酒杯,干,干,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脖子都喝红了。
后来还是常书记自己把话说出来,他说你们喜不喜欢深圳?大家都说喜欢。他说女孩子都喜欢深圳,深圳多漂亮啊,繁华,热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想没想到过深圳也有不好的事?在公司里也一样,也有不好的人。他说如果你们听到了什么,不要害怕,那个不是针对你们的。他说你们出来打工,离开父母,容易吗?不容易。不要理那些流言蜚语,你们用不到怕哪个。
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一下都安静下来。毛妹看看柳叶叶,说柳叶叶一直想问你这个话呢,这个事过去那么久,是哪个翻出来的?哪个这么缺德带冒烟?这样糟践我们。说着就哽住了。
常书记说,你们那样做是没有办法,想出来打工,又没有门路。你们是被人家欺负的人,是受害者。
毛妹说,就是我们做错了,也是过去的事,我们不想再被人欺负。
常书记说,我今天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请你们出来玩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堂堂正正打工,快快乐乐生活,你们和别人一般高,哪个也不要怕哪个。这些事都会过去的。请你们相信我,很快就会过去的。他们这么做,是针对我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柳叶叶很想问,为什么要针对你?他们是哪个?是不是那个姓马的?但她不敢。
常书记还说,你们这么青春,除了打工挣钱,还有什么长远想法没有?到深圳来光为挣几个小钱?那不是白来走一回?一个人要有事业心,才会有方向。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事业?
这个话,一下就把大家问住了。不是听不懂,而是根本不可能。现在除了挣几个小钱,难道还能有别的想头?
常书记说,就算没有长远打算,也要多学一点本事,要读电大上夜大。在深圳,只要你努力,人人都可以当太阳的。
这一晚,柳叶叶困得好香。她梦到了过年回家,身上背着大包小包,但一点也不觉着重,身子就像飞起来一样,一下子就飞过了县城,飞过棋盘乡,飞到柳树桠。到村口她不飞了,落在沙河边洗脸,然后掏出镜子抹口红,一遍一遍抹,一遍一遍看,抹了又看,看了又抹,不晓得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15
常来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并不好斗。自己刚来,也不想得罪任何人,当然也包括马明阳。没有这样的好性格也不会在家待岗一待就是两年,换个别人试试?早就崩溃了。
他的性格甚至有点绵软,温吞水,有点扶不起来,为此老婆也没少埋怨过。事实上他来宝岛电子也是被动的,某种意义上说是被逼无奈。
那天,他是在跟人下棋。那段日子他一直在下棋,有时跟别人下,有时自己打棋谱。如果不是袁敏催着,也许他现在还在下棋。有一局舍车换炮定式棋被他走乱了,按祺谱上的定式,他是一步不差,吃炮,弃车,叫将,炮沉底,闷攻,本来是无解的,屡试不爽。可在实战过程中,那天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怪招,居然把一盘死棋救活了。当时就大汗淋漓,一帮老头在旁耳边喊,将啊,你接着将啊,你怎么不将了?其实老头们声音并不大,只是自己觉着刺耳,浑身都是毛毛虫在爬,汗滴落地的声音比潮州锣还震撼。
没想到,这竟成了一个隐喻。
他们那片住宅是个老城区,巷子里有不少退休的棋牌高手,手谈多少回了,他的定势棋还没有人破过。所以这天是人家是有备而来,下的注是集体早茶一次。他是晚辈,请大家喝早茶本来不算什么,他也早就想请一次,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古谱竟然也有出错的时候,可见经典也是不完美的。就在这时,听见袁敏叫他。
袁敏拧着好看的细眉,说你自己看看,像个什么样子!
当时他是出来下棋,本来就没打算像个什么样子,大裤衩,汗背心,肩上还搭着一条湿毛巾。当然他也没敢回嘴,只是跟在后头讪笑,袁敏是为他好,恨铁不成钢。可他为什么要成钢?成废铁行不行?不行!他知道这是袁敏在心里无数次的回答,不用说出来,全在脸上写着。袁敏从不跟人大声争辩,自己也不买什么好衣服,一个扫马路的穿什么都没用,但不等于她心里没想法。相反,她想法多得很,固执得很。这也正是客家女的本色,不然怎么会有谚语,要娶就娶客家女?客家女人几乎把中国妇女身上的全部传统美德都继承下来了,勤劳智慧,坚韧包容,温柔善良,克己爱人,这是有道理的。
原来是家里来客人了。来客就见是了,不行,还得先上街去买行头。黒西裤,白衬衫,配一双休闲鞋,穿戴整齐才领回家。
袁敏说,今天是正式场合,第一印象很重要,成不成就看这一回了。咱们钱也花了人也求了,三十六拜都拜过了,还怕最后一哆嗦?你少跟我嬉皮笑脸!
他心想,三十六拜也是你在拜,我什么时候拜过?我干吗要拜?
客人是袁敏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深圳某区做副书记,答应帮忙。也是因为在家“待岗”两年,把老丈人逼急了,才厚着老脸四处托人,找到了这个关系。说起来他应该满心羞愧感激涕零才是,可是他确实找不着这种感觉,硬做也做不出来。
那副书记倒也没什么架子,随便聊了几句就说到实质问题:是一家台资企业,先试用半年,如果做得好也可以转户口。当时他好像表态说,那我就试试吧。
他的意思是愿意去,试用也愿意去。可事后又挨了好一顿埋怨,说他的态度让人不舒服,不磕头谢恩也得表示感谢,多讲几句好听话就能累死你啊?人家也是有身份有面子的,你多讲几句人家也知道你是个懂事的男人,识得做。
这些话都是袁敏母亲说的,袁敏当时只是在一边干着急。好在副书记并不计较这些,连饭也没吃,匆匆就去了。说白了还是念在家族故旧的情分上。这一点他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人落了魄说什么话好像都没份量,他也就不愿多说了。
吃饭时,袁敏顺手给他也拿了酒杯,岳母娘眼角就斜了。阴沉了半天,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放下碗就出门去。袁敏冲她后背做了一个鬼脸,算是缓和一下气氛。嘟嘟说,外公胡子都翘起来了,袁敏还拍了她一巴掌。
那天,袁敏的心情真是很好,只是他实在笑不出来。这样的气氛他已经忍受了太久。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如果岳母娘说,你是不是还要小敏喂你呀?他说不定就会把嘴张开,让袁敏喂下去。是,他就是这样的人,骨头软是软一点,弹性也还是有的。
其实袁敏也算是个识大体懂进退的女人,懂得金子总会发光的道理。不然他在这个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依老太太的意思他早就该扫地出门了。他本来就没有宿舍,转业能安排到轻工局,人家就把话说在头里的。当时是老岳丈巴不得能住在一起,老两口身边只有这一个乖乖女,非要他们在家里住。可自从他“待岗”以后,空气就没一天清静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说起来好听,你就是上街扫马路,也算是个为人民服务,现在这样晃来晃去算个乜呀?袁敏现在已经是环卫工了,他要是真的去扫马路,他们上吊抹脖子也说不定。
其实老人家一直就没想明白,他不是一个不努力不上进的人,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也不是他的性格,相处这么多年还能看不出来吗?再一说,之所以天天在家下棋,“待岗”至今,摆明了是一种抗议。他们都不明白。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说明他的为人。在部队他是营级干部,回到县里说是降两级安排,实际上是在县轻工局机关里做勤杂。临到县毛巾厂快破产,才安排他去做书记兼工会主席。说是提拔,实际是替人家在安排后事,就这他也没说过二话。生活的本相谁也无法一眼看清楚,所以也用不着发牢骚。这也就不谈了,让他心里忿忿不平的还不是这个。
这两年,正是各个企业破产清算转轨转制的两年。也就是说,他的真正作用其实就是配合上级把厂子卖掉。这当然是组织上的高度机密,谁也没有明说,他自己也是后来才悟出来的。工人们当然是更加不知情,还一个劲地要求这个改革那个。他们毛巾厂当时还过得去,在县里算不上利税大户,但也吃喝不愁。主要是有着一批劳保用品的固定客户。所以刚去时他还有种如鱼得水的快感,好像还雄心壮志了一番。在部队里他一直都是活跃分子,在厂里组织一些活动,活跃活跃企业文化,对他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头一年毛巾厂就评上了企业文化建设优胜单位,他们排的歌舞剧还拿到了省里的奖牌。有谁知道,这竟成了末日狂欢。
改制是强制推行的,不管企业现状如何,一律引进战略投资者,实行股份制。改革是大趋势,谁敢反对改革?允许改革犯错误但不允许不改革,不换思想就换人。当然,他当时也真的相信引进了战略投资者,就能把毛巾厂做大做强的,谁也不会想到那只是一个房地产项目。
那时他有两张面孔:一张是代表领导意图的,是书记;另一张是代表工人利益的,是主席,有时候倒换不及就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等到他醒过神来,生米已然煮成熟饭了。毛巾厂女工多,闹腾了一气,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听说有几个人想把厂领导告上法庭,后来一打听,这类企业改制的案子法院根本不受理。不受理就是不理你,你有理也没地方说,等于零。其实他心里也挺窝囊,怎么稀里糊涂一折腾,毛巾厂就没了,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从前的厂区成了一片住宅楼,每次路过那个路口,心里都怪怪地。以前一个人挂着两张面孔在这里进进出出固然很辛苦,但那毕竟还是一份职业,说的好听一点他还在为改革开放大业添砖加瓦。
而后来的事情就跟在梦境里似的,似乎发生过一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剩下。一颗流星滑过夜空,只能看见一缕轻烟,什么也剩不下。只是在老人的记忆中,这个县曾经还有过一个单位,叫彩练毛巾厂,但关于这个厂的一切,只有在档案馆里能查到了。甚至于后来他自己也盼望法庭能出来宣判一下,给个明白的说法。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一切似乎都没发生过。再后来,连轻工局也撤销了,他想找人打听都没地方了。他的关系是挂在人事局的,身份是“待岗”,意思是说如果有岗位,组织上自然会安排他的。但是没有,两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那感觉就像一块抹布,用过了就该扔了,不扔也该干了,硬了,晾在哪儿也是多余了。这世道变得太快,他才刚刚年轻有为着,就有了苍海桑田的感觉,有时想愤怒一下都找不着理由。说广东人没脾气是假的,没地方给你发脾气才是真的。
所以说,他从根子上就不是一个好斗的人,他身上没长着那根筋,他不想得罪马明阳。可是老这么不明不白地让马明阳捉弄,又确实于心不甘。哑巴吃黄连心里还有数呢,而他居然不知自己栽在何处,搞错啊。
而现在,似乎是再一次走到了这样的关头:要么他走,再当一次吃黄连的哑巴;要么马明阳走,让这个流氓彻底失去脸面。本来他还不想这么做,这也不是他的性格。习惯的方法总是温和的,把事情处理在下面,表明上还要和和气气。陈太也一再劝他说,算啦,过去就算啦。
罢工风波过去了,他是想算了。工人重新组合了,他也想算了。工人辞工了,他还想算了。你一个人事部经理什么都不干,什么都推给他,他都可以算了,惟独这个事不能算了。这个事关系到名誉,关系到尊严。
有一次他上楼梯碰见办公室两个小姐下楼,一个说你穿那么短小心走光。一个说走光就走光怕什么?一个说你刚才正好给人看见。一个说看见就看见,那个人也算男人吗?然后两个人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接着就是绸缎被撕开的那种尖声大笑,那种笑的尖刻难耐后来就一直不散,贴在后脑勺上撕。
还一次是在车间,两个主管居然问他,常书记常书记,你能叫出几个女工的名字?他问什么意思,答说是没什么意思。后来想半天他才明白,他们是想验证柳树桠的五个女工哪几个是开过的,哪几个还没开。他们居然敢点到他的鼻子问。
特别不能容忍的是,他已经有了外号,叫唐僧,而且这个话已经传到外面去了。有一回总公司的赵顾问对他说,你们那地方开玩笑开得也太离谱了吧?有些话酒席桌上说说也就算了,弄得沸沸扬扬有什么意思?他当时的脸就像被卷扬机刷了一下,想争辩几句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说明白。
现在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认为,马明阳公开讲自己是坏人未必是真坏人,他承认“开处”了,是人家坦诚,是勇敢,是人性。而常书记拒绝承认“开处”,却被认为是虚伪,是阴险,是“书记”,未必是真好人。他已然进入一个动物的世界,正常人被看成两条腿的怪物。你想留一点人的尊严却被看作有病,你想做人却被当成没有人性。世道人心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黑白颠倒到了这种程度,算了?
从前他诸事忍让,因为还有个组织,还指望有人来主持公道。现在大家都打老板工了,是个个人奋斗的时代,丛林法则的时代,老鼠爱大米的时代,只信猪八戒不信唐僧的时代,他凭什么算了?让了你?怕了你?你他妈的本来就不是个东西。
财务部的出纳小许也是梅县人,讲起来还是五华的同乡,近得很。常来临郑重其事请她全家吃了一顿饭,提出要看招工辞工的全部往来开支帐目。那小许当然也是个识得做的人,不但复印了所有资料,还在她认为有疑问的地方划上了红线。
有一个逻辑他早就确信不疑,马明阳在公司大把拿提成而别人只拿干工资,让大家心悦诚服是不可能的。还有一个逻辑是,老板对你的吃喝嫖赌可以不关心,但对自己口袋里的钱不可能不心疼。凭着这个逻辑他就不相信斗不倒马明阳。
现在他终于踩住了马明阳的尾巴,可他不着急,让马明阳跳。他要让全公司都看见,他要公开请这几位受到公司伤害的可怜的打工妹出去玩,他要抚慰她们受伤的心灵,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什么叫光明磊落,什么叫无私无畏,什么叫唐僧。
陈太也很有意思,看着那份清单脸上抽搐了半天,才咦地一下叫出声起来。当时是个小范围的经理例会,从窗帘缝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利剑一样刺穿了黑幕,一端落在陈太染成紫红的发稍上,另一端正冲着马明阳那张慢慢塌陷的娃娃脸。
陈太说,阿阳我待你不薄啊,该给你的我一分不少都给过你了啊,你怎么能黑我呢?
马明阳呼地跳起来,脖子伸到会议桌的这一头,别人都以为他要动手了,都想去拦他。
常来临说,你们不要拦,让他说,他有嘴巴。
但马明阳什么也不说,夹上包就冲出去了。
陈太带着哭腔问,阿临啊,你说我怎么办啊?
他竖起两根手指,两条:要么起诉,要么退赃。
当时他很平静,一点激动的意思也没有,他不是那种好斗的人,他不是肝火很旺的人。他甚至对马明阳还有一点怜悯,他看见那张娃娃脸在塌陷在变色的时候,还说过一句不好意思。
马明阳选择了退赃走人。
他还算聪明,不然他会一根根地炸筋,一层层地蜕皮。临走那天马明阳还特意到每个办公室道了别,在大办公室里有句话还挺意味深长:他说听着,马仔就是马仔,谁当马仔都为挣钱。不为挣钱你来深圳干吗?
当时他没搭理他,不过这句话还有点意思,你来深圳干吗?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打工妹,他用的词好听一点,叫事业。现在这个问题对自己同样有效,是啊,你来干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