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全文近30万字,是作家曹征路生前一部非常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文章以深圳“宝岛电子”厂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到贵州偏远山区去招工,柳叶叶、桃花、毛妹、小青等五个姑娘为了能走出大山,答应并行走几十里山路主动送上门去求马明阳“开处”为发端,以深圳幸福村为主轴展开并辐射。其中落拓的大学教授、下岗的国企书记、外企的美女老板、洗脚上田的地主、蝇营狗苟的政府小官员,一一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幕一幕人间活剧。
其中作者以在深圳为打工人提供法律服务的劳工公益组织深圳市外来工协会及其负责人张治儒等部分劳工公益组织工作者为原型。以雄健的笔力,热情关照了打工人的生存状态,并就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的劳动关系与劳动制度进行了强烈的置疑。
曹征路叩问的何止是苍茫?
曹征路叩问的不仅仅是苍茫!
第三章
9
赵学尧是在那个漂亮的图书馆碰见何子钢的。他本想去查点资料,结果却在门厅被一个板着铁青脸的保安拦住,请他看了一场关于性病的小电影,最后还损失了两张已然不多的十元大钞。心情恶劣的赵学尧就把查资料的事给忘记了,把一口浓痰恶狠狠留在花岗岩大厅的中央。到了外面,他再次回首投以愤怒时,才发现门楼上挂着的大字横幅:“欢迎观看第三代《性爱与性病》”,只能怨自己没看清地方,想想不该自轻自贱,又回去把痰给蹭了。这时便听见有人喊赵老师。
何子钢正在不远处十分暧昧地冲着他笑。怎么这么巧?何子钢说。
赵学尧一惊,腿踩着的那个地方竟抖了起来。
何子钢看看门楼上的横幅说,挨宰了?
赵学尧不吭,脸却一点一点红上去,好象他是个被当众捉住的窥淫癖患者,被塞了满口黄土掰扯不清的样。
何子钢笑道,让我猜猜,对你这样的顾客一般用小姐来请你不合适,最好是让你接受某种公民教育。对不对?
赵学尧笑不出,心想跟你诉苦有什么用?顶多说两句小心陷阱。如果他告诫别把特区当成阿里巴巴山洞,反倒自讨没趣。他打量着何子钢,竭力维护那点仅存的师道尊严,嘴角却不争气地抽搐起来,一口恶气脱口而出:你家好像就在附近吧?吃你一顿饭不为过吧?我刚好损失了一顿晚餐。
何子钢笑起来,把他肩头一拍:家里粗茶淡饭有什么劲?要吃就吃阳光。走!然后极潇洒地挥手打的。
赵学尧没反应过来已然坐进车里。
赵学尧的学生在深圳游荡的有十来个,差不多都请他吃过饭。唯独这个何子钢,通过几次电话,每回都跟他打哈哈。赵学尧当然不在意一顿饭。面子固然重要,可最紧迫的还是帮他找一份稳定的工,赶紧站住脚。结果自然是令人伤感的,吃过饭留过名片拍过胸脯,一切都烟消云散。赵学尧很惊讶,这帮同学还是自己象个座山雕似的珍藏着连络图,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居然极少往来。别人倒也罢了,这个何子钢从前可是得过他的许多“良”的,连一次见面都不肯安排。这令赵学尧对这座金碧辉煌的森林有了冰冷彻骨的认识,进而对实现现代化也忧心仲仲了。半年多过去,他在这些钢筋水泥之间跳蚤似的蹦来蹦去,直到找到一份代课的差事才算活了下来。
感谢人民感谢党,赵学尧还活着。
何子钢说,你别把眉头做成一朵花。又说,你兜里还剩一毛钱,照样挥手打的,这才是深圳人风采。谁没见过失败?就你特别娇贵?老实说这对你十分必要!可你都把失败挂在脸上了你就完了,白交了学费,瞧你那张脸,鬼都绕着你走。
赵学尧冷笑,心想不就嘬你这一顿吗,心疼成这样。他不吭,只把脸向后控过去,岿然不动。
到了阳光大酒店才明白,他们不过是蹭饭。是何子钢他们劳动局政研处请了北京上海一帮专家来开研讨会打秋风,是当地一个叫幸福村的书记出血买单的。赵学尧就更加心冷,认为充其量是跟着学生吃白食而已。小何介绍他是某某大学著名哲学教授,自己的恩师,他也不吭,心想反正也不认识,著名不著名由他吹去,插进去吃一嘴总不能说不合槽,尽管这个教授只是个副的。因此打过哈哈,更加闷头不吭,专挑那些深海远洋的货色来吃。这种高蛋白机会可不常有。
席间,何子钢悄悄嘀咕道,你不要看不起农村人,真正有钱的人就是这帮土财主。你以为那些企业老总气派?其实那都是花银行的钱。只有他们的钱才是真正的人民币。
赵学尧说我没有看不起谁,我管他土的洋的财主资本家我都看得起,我想磕头还磕不上呢。
何子钢说,现在这帮土财主开始琢磨着要当上等人,要投资于门脸建设。可他们又不会花钱,钱都花到泔水桶里去了。又说,赵教授不想帮他们花几个?
我怎么不想?我做梦都在想钱你不知道?
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教他们点票子?开购物课?
那要看你会不会。
老赵笑,挣钱我不会,花钱我还不会吗?
何子钢也笑了,我看也是。
后来何子钢就给他弄来一张卡,上面写着:欢迎你到幸福村来!落款是火柴杆体的大字:文念祖。卡是烫金的,透着深圳特有的诱人的温香。
十天后,赵学尧决心去幸福村落草,开始他的第二次插队生涯。后来他想,能投靠文念祖恐怕也不是偶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一开始就进入何子钢的诡计之中。只不过这诡计比较体面,让赵学尧接受下来没有障碍并且简直就是一个恩典。当然这念头就那么随便一闪,并不影响他按何子钢的思路一步一步朝下走。
何子钢煽他说,凡事都有个机遇问题,机会不到宁肯死等,瞅准了再狠狠出击。有头脑的都这么干。哪有逮不着菩萨乱磕头的?谁也不认为现在来深圳就晚了,是搭末班车,末班车也机会大把。又说,现在出来闯世界的文化人满大街都是,个个都想办公司赚大钱,其实个个是傻逼。他们做生意要比一个农民强算我白活,这才是来搭末班车的。文化人不在社会发展上做文章能有什么出息?搞社会发展不在基层想点子能有什么名堂?你听我的包你有名有利。别跟我说你不想发财只想干事业啊,我听不懂。上深圳来的无非名利二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要么来搞官要么来搞钱。还说,我清楚你对我有看法,这不要紧,我不图虚名。没有实质内容的事何子钢不做。请你吃顿饭算个屁?我不想糊弄你。再说半年不联络不等于我不留心,因为第一我暂时还没当人事局长,第二你也有必要把面子扯下来搁地下踩一踩,你要真想在深圳发展,不过这一关,屁事也干不成。这都是实话,信不信由你。
赵学尧说是是,我是该锻炼锻炼。
我也没那样说,我那样说了吗?
何子钢始终将脸阴着,眼皮始终垂着,只是为加重语气眼角才偶然有光亮恶厉厉的一闪。令赵学尧脚下寒气一点点涌上来,心里那点热情又一点点死灰复燃,蠢蠢欲动。他吃不准这个家境寒微又心比天高的何子钢究竟比从前更成熟了还是更灰暗了。
谈话是在何子钢住的机关宿舍的楼顶上进行的。这幢楼是七十年代的标准设计,夹在一片镶宝嵌玉的巨厦之间,十足是个侏儒形象。何子钢说累了就把两拳握起引体向上,努力沐浴高楼夹缝间的落日余晖,像个憋足劲儿的铁臂阿童木。他问赵学尧,你也来试试?
赵学尧有点吃惊:什么?
没什么。他笑笑摇摇头又坐回来,转眼脸又阴了,嘴唇歙动不停,像是在祈祷,又像是跟谁在争辩。
赵学尧说,你是不是经常这么干?
何子钢点头说是。充充电,他说,到处是高楼的阴影。
赵学尧嘿然。心想,何子钢以导师自居也是对的,他早就不是他学生了。
去幸福村之前,自然又经过包装。何子钢介绍他是某某大学教授,某某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中国农村发展研究会常务理事,弄得赵学尧有点紧张。好在文总记不住这么多头衔,只喊赵老师。赵学尧有一套西装还是很考究的,何子钢又让老婆参谋着配上一条大花领带,令文总一见面就喊出了那个字:哇!
关于赵学尧的定位,何子钢很费了一番心思。有偈语道:花钱不问钱,认人不认事,帮办不包办,说好不说坏。说记住这四项基本原则包你逍遥快活。
何子钢指出,幸福村的背景有二,都是值得赵学尧用心挖掘的:第一,文天祥的后裔在这一带共有三支,一支在香港,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支叫胜利村,曾经是文氏家族势力中最大的,但已开始破落。还一支就是幸福村,这些年发展极快,年产值20亿以上,也是最早实现股份制经营的农村之一。文念祖就是那一支的书记兼村长、董事长兼总经理。他还想什么?无非是把嫡传正宗的衣钵争到手。
第二,最根本的背景是深圳要建成现代国际大都市的目标。可这座城市并不是在工业文明基础上生长出来的,它是靠卖土地盖房子开发出来的,这就决定了它的先天不足。现在上头最不愿见到的是什么?就是这儿培育了一个庞大的食利者阶层。你想想吧,它需要什么,它下一步该干什么?文章就在这儿。它需要样板,它必须推出自己的农民英雄。这文章可以做得很大,大到你一辈子都吃不完!
何子钢说,这就跟买股票一样,要买就买那种潜力股,别人还没发现,你就买进去,一旦人家意识到了,你早就坐在轿子里数钱了。
何子钢说,你不要认为我在帮你忙,你不要这样想。我是生产自救,是寻求合作的。我到机关好几年了,也没什么作为。我也在等待机会。咱俩这次能联手,我就不信搞不出一点名堂来。
赵学尧于是把手握得很慷慨,说,成交。
何子钢这才高兴了,露出了那对灿烂的虎牙。
10
这是个大套间,外间会客,里间办公,还有个洗手间隐在书橱背面。写字台比棺材还大,台上有黄花梨木笔架,吊着几支巨毫,笔洗是玉的,砚盒也是黄花梨的,左手电脑工作台,右手是电传电话机。
赵学尧被带进来时有窒息的感觉,拎在手上的行李也没敢朝下放。何子钢也愣着,半天才说,厉害。
条件不好,马马抬啦。站一边的文总指指意皮沙发,这一套才三几万,真是平得要死。
何子钢说,赵老师是见过世面的人。你看比北京的部长们如何?
赵学尧这才把脖子涨红说,过分,太过分了!
何子钢笑道,实现现代化啊,你那破包没地方搁了吧?
赵学尧将旅行袋放下,窘道,不好意思啊。
湿湿水啦。大家都是一样的,还有一个老郭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也同你一样。文总说,幸福村这点面子还是要的,不然像个乜呀,人家会笑我连知识分子也养不起。
赵学尧一愣。
何子钢说,文总这么给面子,赵老师也不会辜负的。多做贡献啦,共同富裕啦。
赵学尧说,一定的,一定的。
他们走了以后,赵学尧一个人还在发呆。一时间感慨良多却又无从话起的模样,只把写字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忽然就觉得心虚。
其实赵学尧以前也有过一两次机遇的,只可惜都是擦肩而过。那个老总也是坐在这样一张写字台后,台上也摆着砚盒和笔架。那老总表情深沉地写着毛笔字,思想,思想,思想,反复写着思想两个字。他说我真的很需要高级策划人员,我需要真正的思想。那老总正策划着把一块美国沙漠卖给中国公民,他想听到赵学尧的高见。赵学尧自以为自己还算得上一个思想者,却怎么也想不通这单生意的可能性。他认为目前中国人民还没富到这种程度,傻逼到这种地步,即使让美国人掏钱来买中国的沙漠也是行不通的,当然让美国人掏钱还有点政治意义,还可以激发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可以生产某种爱国冲动。赵学尧把这个思想阐述得越明白,那老总脸色就越难看,最后老总就抽出两张大钞推到赵学尧面前,说声不好意思啦。
事实上后来人家老总的生意很成功,他造就了十万个拥有一平方英寸美国沙漠的中国小地主,成了优秀企业家、全国劳模。何子钢听说这件事后大为感慨,为赵学尧做了总结:赵老师你其实只要回答一个字,那个老总就留下你了。赵学尧问是什么字,何子钢说是炒字。赵学尧只好骂了声狗屎。
赵学尧如今也坐在这样一个写字间里,把抽屉一只只拉开又一只只推进去,奇怪的是一点也找不着尊严的感觉。抽屉全是空的,现出黄灿灿的底色,就像已然出现空洞的大脑。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自己活像一个装腔作势的小丑,硬挤在这个豪华富贵之乡扮演一个角色,当初的那点勇气与自信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门轻柔地响了两下,进来一个小姐。她自我介绍说姓胡,是办公室的秘书。她说赵老师真是好威猛好靓仔好有名气,早就听说赵老师要来了。她请赵学尧去用餐。赵学尧这才呼吸自如了一些,感到了自己还有剩余价值。心想这感觉都是被财富压的,并不真实,没什么了不起。财富不过是三座大山之外的第四座大山。他能移掉这座山,也不必像愚公那么辛苦。
另一个总经理助理老郭有五十多岁,红光盖脸,举止潇洒,头发如同刚耙过的麦垄。两个人合住一套房,一人一个单间,客厅很宽敞,比赵学尧以前租的铁皮房强多了。老郭说,你有没有觉得宿舍和办公室反差太大?
赵学尧说,感觉上是有一点。
老郭说,此地人爱面子的很,钱都化在脸面上了。宿舍里连空调都舍不得装。
赵学尧认为,广东的商业历史很长,所以注重形式,讲究身家地位,把面子看得很重是有道理的。
老郭却说,我们上海商业历史不长吗?上海人就不信这一套。有粉不要只往脸上抹嘛,屁股上也可以抹一点点嘛,屁股也很重要哦。
正说笑着,胡小姐敲门进来,说文总有电话来,请赵教授晚上八点在帝豪酒店门口等他。然后又关心赵学尧住得怎么样,缺不缺东西。赵学尧正待感谢,老郭却抢先说,很好很好,我们生活上从来不讲究的。一百二十四个满意。一边在底下对赵学尧做手势。她走后老郭对赵学尧解释说,你要特别小心这个女人,她是老板的心腹。他说,大家同为天涯沦落人,打老板工是不容易的,理当互相关照。
赵学尧谢了。
不觉着,就下起雨来,一阵猛过一阵,把窗玻璃敲得砰砰响。赵学尧没顾上吃晚饭就去搭中巴,生怕耽误了八点的会面。老郭的一番话,令他警觉起来,他来深圳半年多了,当然明白打老板工的意思。可文总的礼遇又让他觉着,刚来就存有二心总归是不很地道,何况还有何子钢的期待在前。
因为雨急,赵学尧把皮鞋拎在手上赤脚上的路,这样进帝豪酒店时再穿上鞋可以显得体面一些。没料想越紧张越是要出问题,他这辆车被塞在深南大道上,一塞就是两个多小时。等他赶到,已经八点四十了。
多老远就看见文总在酒店的喷泉前母狼似的来回窜。不远处的台阶上伫着一抱肩的女郎。赵学尧一路快跑连鞋也忘了穿,一头油汗一脸愧色一迭声地喊: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迟到了!
文总看着他,不窜了,却也不吭声。
一小伙子过来说,老板等你等了一个钟,好大架子。
赵学尧结巴着,塞车啊,不好意思啊。
小伙子说道,还有理呢,老板叫你,是给面子你。不识做。
赵学尧抬头看老板,老板仍把脸黑者,不吭。赵学尧一颗心就晃晃悠悠沉下去,知道说什么也白说了,一个劲嗫嚅着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心想这回又得砸,刚把代的课推掉,回头怎么去解释?他不是不想奋斗,他真的是只能怨运气不好。
这时那位小姐拍着手过来喊,迟到是谁?嗨,你们猜猜,迟到是谁?
文总回头望望她,说,冰果(谁)啊?
小姐说,迟到是我弟弟呀。
文总怔着。那小伙却先自笑了。
小姐说,我弟弟姓迟名到,你知不知啊?
文总好象明白过来了,搂起小姐就啃一嘴,哈哈大笑说,你倒是想得出来……好,迟到不错,你阿弟没错。
赵学尧仍尴着,提遛着鞋跟着傻笑。小伙子把他一捅,说迟小姐也姓迟的嘛。这才明白是迟小姐在搭救他。
于是众人又指着赵学尧一副狼狈模样乐了一番,然后坐车去找一个叫梦巴黎的舞厅,这才把一口气吁了出来。
下了舞池才知道,是迟小姐要求文总把新来的大学教授约出来见面的。是迟小姐认为一个企业如果没有高级人才就上不了档次的。是迟小姐对赵学尧印象挺好的。这样赵学尧免不了就再三再四表示谢意,若不是迟小姐聪明伶俐,换个人还真不知该怎么化解。
迟小姐说,谢就不用,出门求人难,知识分子求人更难。
赵学尧说是啊是啊。
迟小姐说,手一伸腰就这样了,她做了个弯下来的姿势,说这我太有体会了。
赵学尧一愣,脚下不觉就有些乱,说,这话很深刻,真的很深刻。
迟小姐说,跳,不要停。迟小姐又说,将来你不要瞧不起我就行。
赵学尧说,哪能呢?
迟小姐说,怎么不能?你还看不出我是什么人吗?
赵学尧就噎住了。
赵学尧的舞技是扫盲水平,又没有心情,而文总却不下池,说他只喜欢看,让赵学尧只管去陪迟小姐。这样休息时赵学尧就胡侃安娜•露易斯•丝特朗的回忆录,说这位美国女记者认为朱德周恩来的舞步太中规中矩太老套不刺激,只有毛泽东,大步横陈,全然不顾音乐节奏。美国女记者的结论是,这样的男人最令女人倾倒。
文总听了脖子也长了几分,说,嗷?嗷。立马答应试试。结果没到一半迟小姐就叫起来,说太没感觉。
赵学尧想想又说,唐明皇宋徽宗是历史上有名的音乐家,可这两个人并没有参加舞蹈和演奏,可见真正有身份的人都只是鉴赏品味而已,并不实际参加的。
迟小姐把椰汁喷了一地,连叫不好意思。
赵学尧顿觉脸上滚烫,一霎间换过几张皮。
再跳时迟小姐就说,赵老师你何必这样紧张?做得太过反而不好。赵学尧叹气不语。迟小姐说,他这个人虽然没文化,心还不算太坏,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赵学尧迟疑着,说我打的是老板工,比不得你啊。
迟小姐立刻就把脸沉下来了,说赵老师你这样讲就没劲了。怎么比不得我?你是说我为经济繁荣作了贡献?我代表中国娼妓业的文凭化新趋势?还有什么比不得?床上功夫?
赵学尧慌忙双手高举,说别,别……
好在文总这一晚还算愉快,宵夜时还点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其他无话。
躺到床上,赵学尧一口长气才游丝一般吐将出来。
他把见工第一天的心情总结为一惊一乍:说,上下左右皆不是,断肠人在天涯。
何子钢批他说,那是因为你自己贱。早点出发打个的士嘛,这么重要的第一印象都不懂?要不是有个迟小姐你就歇菜了。
11
赵学尧化了三天时间写了一份幸福村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发展纲要。现状,问题,以及各种设想。又花了一晚打印了才给文总送去。他觉着,应该搞一个根本性文件。幸福村有着很好的经济基础,也有一些不好的东西。既然请他来顾问,他就不能白拿工资,他就有责任说两句。幸福村该上一个台阶了。
文总翻了翻,说,好,好啊。
赵学尧谦虚说,有些想法还不成熟,还要请文总多多指点。
文总说,指点我就不会,要几钱你话我知。
赵学尧愣着,说,花钱也是要花一些的,比如办文化夜校买体育设施什么的,可花钱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要提高人的素质。文明这个东西不是花钱可以买来的。比如我们村现在收入上亿,钱是多了,钱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因为这个钱主要是租赁收入,并不是靠自己生产经营。这样多数村民就脱离了生产劳动。人是不能脱离劳动的,人怎么能不劳动呢?人不劳动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都要冒出来……
文总晕了,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赵学尧想想,一句半句是说不清楚,便说,要不然把它先印出来请领导班子讨论一下?
文总说,好啊。然后就锁进抽屉。又说,你去爱华公司跑一趟,你问华仔到底给不给钱?不给就叫他滚。没钱搞什么搞啊?
赵学尧在工厂区转了两圈,没有见到华仔。不见他也清楚文总的用意,只要他在各公司宣传这句话就行了。没钱搞什么搞啊?其实这话也是讲给他听的。没钱讲什么文明?没钱讲什么素质?你有钱你还到这地方来做乜呀?也许在文总看来,他赵学尧编出这一堆东西就是要钱。要几钱你话我知——装什么装。
有个叫唐源的五级钳工,原是成都一家军工企业的车间主任,也在这打工,做QC,因为聊过几次,熟了,见了赵学尧多老远就笑起来:赵顾问又来催租了?
赵学尧过来说,我下来走走,怎么就叫催租?
唐源说,哟哟,下来走走。你以为你在上面吗?你跟我一鸟样,打工挣钱!
赵学尧说,那就更不能叫催租。我又不收租。
唐源说,我是大老粗,看问题简单。不过我们四川出过一个刘文彩,叫我多少也明白一点道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吃租的人和交租的人。
赵学尧说,这倒也算是高级牢骚。你真不想干了?
唐源说,讲讲怕啥子嘛,老子还想唱,唱国际歌。
赵学尧说,你又看见什么了?火气不小。
唐源说,没得啥子,提到这一茬了心里就来火,见到你老哥就想喊一嗓子。
赵学尧笑,听你口气,我跟你还算是阶级弟兄嘛。
唐源说,我哪敢高攀哟,你不管怎么说还是个白领。不过,我咋个想也没想得通:我是工厂倒了没得法子,你咋个就放着大学教授不当,来给农村二哥当跟班的呢?你图个啥子嘛?
赵学尧笑道,想钱呗,钱不咬手啊。
唐源说,我不信,天说蹋下来我也不信。
赵学尧不吭,好像被他说中了那样。
唐源的事,赵学尧也听说过一些。按文总的说法,这个打工仔一天到晚想当官。他想在村里成立工会,而且想了,就做了。给区委书记写信,说要成立自己的组织,没有回音。你跑到人家的地盘来,成立自己的组织?搞——错啊。不过他还是问了问情况。
据唐源说,跑到区工会主席那要求成立工会,正赶上时候,各个区正在比赛谁在工厂成立的工会多,工会主席一听,好啊,马上叫唐源填表,打电话给文总,让他支持。唐源兴冲冲跑回来,文总嘴上表示支持,行动上却又很为难,村里都没有工会,你成立了,谁来领导你?
终于有一天,他的日本老板走了过来,你就是唐源?是!就是你要成立工会?是!唐源说我一辈子都记得老板说的第三句话:我的企业不需要工会,你要做工会,自己去办一个企业。
这样又回到村里,文总说,这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公司,人家又是日本老板,不好办啊。这样吧,你下次要进其它哪个公司做工会,打声招呼先。
后来唐源又和几名志同道合者筹备过深圳市外来工协会,他们先去找工会合作,被告知这种事是坚决不支持的,因为中国有工会组织。再后来唐源给深圳市市长写信,市长批示给民政局,他拿着市长的批示去找民政局,满以为这下肯定行了,却没想到民政局跟他说,这种事绝对不能做,谁做了谁倒霉,你想让我下岗啊?再再后来,这帮傻小子又给市人大写信,要求让他们的提案进入立法程序。总之是太可爱了,可爱到了你都不忍心打击他。
唐源问,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赵学尧说,没有没有,我在想,你们年轻人和我们这辈人照说很多地方应该不一样,我们凡事都要琢磨个理,用我的行话讲,这叫追问意义。你怎么也会这样?
唐源想了一下,说意义不意义的我不懂,啥个叫个意思我还是晓得的。跟你掏句心窝子话,我到深圳来主要不是为找这两个钱。主要是想见识一下,看看人家到底有啥子点石成金的门道,是不是人家脑壳子特别聪明,手脚特别能干,哪怕人家特别能吃苦也是值得我们学的唦。看来看去,就看出点意思来了。他说,很简单——把多数人的劳动合理合法装进少数人的荷包包。这一套从前叫剥削,如今叫改革。剥削才能出效益。
赵学尧说,偏激,这话偏激了。
唐源就冷笑,你是不敢承认噢。说罢就进门去。
赵学尧说,你看你看,还没讨论完呢。
唐源说,还有啥子好讨论的?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你去看看隔壁的宝岛电子,看看那些女工你就晓得啥子叫个剥削。
赵学尧说,好好,我一定去。
他听说过宝岛电子,是家电子元器件公司,因为是流水线生产,工人几乎无需培训就可以上岗,故而工人流动得特别快。有人说宝岛电子老板赚的根本不是产品利润,而是临时工的临死工资。这话有几分真实很难说,但他们每天都在招工却是事实。宝岛电子是村里的“主力黄牛”,每年各种费用要缴上千万,村里对他们另眼相看也十分正常。有好几次,赵学尧看见文总站在写字楼门口对一些哭唏唏的打工妹发脾气,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话到公司去讲嘛,找陈太去讲嘛,找我没用的嘛。这样路过宝岛电子门口时赵学尧就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进去。
宝岛电子的老板是个女的,三十来岁,十分漂亮,为人温文尔雅又谦恭有礼,递名片时双手举过头顶,给赵学尧印象很深。她每次从台湾过来都要请文总吃饭,赵学尧也有幸叨陪过。她祖籍是上海,却会讲客家话,老赵听不太懂。然而有些信息是明白无误的,用文总的话说就是:上头只要我保护投资环境的,没要我去管你们公司的事情。
既然上头不管,村里不管,幸福开发总公司不管,他赵学尧自然也不好管的。他发现,自己的本意不过是想了解多一些情况,却给打工仔们造成了一些错觉。把他赵学尧当成个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显然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赵学尧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白领,他甚至甘愿把自己看成普通打工仔,不能再普通了,就像路边的砂子。半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他绝对的人道主义情怀。他的同情心始终在穷人一边,这没有问题。然而当他还无权实施伟大的人道主义的时候,当他还端着老板的饭碗的时候,他能怎么选择立场呢?
这么想着,不觉就把头扭回去看了一眼,不料正撞上唐源冷冷的目光,嘴角还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赵学尧顿时如芒在背。
唐源确实是个爱动脑子的青年,有些问题想得还很刁钻,问得你张口结舌。比如他会故作天真地引你上当:赵顾问,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对不对?对呀。既然是初级阶段,那阶级斗争在啥子阶段熄灭的?
还有,赵教授我有个问题想不通哎,从前没得多少工人的时候,全国也不过两百万的时候,天天都在喊工人阶级,劳工神圣,咱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广东省就有几千万工人,怎么听不到工人阶级四个字了?我们是啥子人?是打工仔,是农民工,是外来劳务工,是来深建设者,就是不叫工人!
这些问题,以及隐藏在背后的更尖锐的问题,显然不是赵学尧能够回答的,他还没这么傻。他只能打哈哈,高挂免战牌,不争论,一心一意谋发展。然而唐源还会没完没了,你不是要解放思想吗?你不是要真理大讨论吗?
(未完待续)